8月下旬，刑法修正案的审议中，部分人大常委提出对“人肉搜索”行为追究刑责，使前一段热得发烫的争议升级到法理层面，人肉搜索的处境立时严峻。人肉搜索并非不该出生的孩子。只是，在中国式水土中，人肉搜索能完成自己的救赎吗？

　　被“人肉”和被遗忘的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龙婧/北京报道

　　有人被遗忘了,有人只希望被遗忘

　　很多网友会把2006年看作“人肉搜索”元年。因为在这一年,接连爆发了“虐猫女”、“铜须门”两起著名的人肉搜索事件。接下来的两年里,人肉搜索越来越频繁,“彭宇案”、“海淀艺校辱师事件”、“姜岩事件”以及“die豹” 事件,让大家应接不暇。但风暴过后,就是遗忘。如今,这些曾经的“人肉门”主角,生活状态如何?人肉搜索帮了谁,又妨碍了谁?

　　“铜须”的冷笑

　　“你不要到我家来!”“铜须”在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歇斯底里,然后,他稍微放缓了语气,“就让大家把我忘掉吧。”

　　“铜须”想让大家忘掉的是两年前发生在他身上的网络事件。2006年4月12日深夜,一个昵称“锋刃透骨寒” 的网友,以悲情丈夫的身份将一篇帖子发到了某个游戏论坛上,他控诉其结婚6年的妻子沉迷网游,在一次网友聚会后与“铜须”发生了一夜情。

　　这个悲情帖很快被转往猫扑和天涯等论坛,在网络世界引起轩然大波,点击率每天超过20万次。声讨“铜须”成为网络舆论的主流,有人在网上发出了“彻底追杀铜须,让他在现实中混不下去”的号召。不到一周的时间里,“铜须”的真实姓名、所在学校院系、家庭住址和电话、远在美国的女友情况,都统统被人发到了网上,他和他的学校、朋友、家人开始受到了各种各样的骚扰。

　　两年后,“铜须”曾经就读的燕山大学的老师们,依然将这场事件形容为“灾难”:“学校的电子邮箱被网友的辱骂信件塞满了,各种要求开除‘铜须’和骂学校教育无方的电话接踵而来。”校方说,这对学校的声誉造成了巨大的影响,甚至连累了正参与“首届最佳校长100名人榜评时间赛”的校长刘宏民,本来票数领先的他,却突然间要面对众多网友的诘难。

　　最让校方无奈的是,由于这两年人肉搜索事件频发,“铜须门”作为最早的案例之一,不可避免地被不断提起,于是 ,“燕山大学”也就一次次不算光彩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

　　一位老师说,在事情发生时,学校曾经想过辩白,但很快就发现无济于事,他们甚至搞不清找谁去辩白,发帖人“锋刃透骨寒”彻底消失了,一堆网上谩骂的ID全是马甲,学校只好选择了沉默,让时间去遗忘一切。

　　“你是一个成年人,你可以想象我怎么过来的?”虽然“铜须”一再强调,到如今,他谁也不恨,谁也不怪,但他的语气随着本刊记者的提问,还是变得快速而尖利,“你可以想象么”这样的反问,穿过电话线直勾勾地朝人袭来。他拒绝说出这两年的经历,也拒绝说出自己如今的生活状态。

　　对于“铜须”的这种情绪,当时到过他家的媒体记者向芳表示很理解。这两年,向芳一直忘不了“铜须”家半夜还连连响起的门铃声,也忘不了自己离开时,“铜须”妈妈绝望地抱着她,哭着问“我们这家人以后怎么办”时,肩膀上湿漉漉的感觉。

　　“我当时就想,这种惩罚对一个学生是否太残忍了?”向芳说。当时,“铜须”面临毕业找工作,这无疑会让他今后的道路有些坎坷。对此“铜须”报以冷笑:“我没有必要告诉你们!我凭什么要告诉你们?”

　　“铜须”透露,现在他依然会上网看帖子,看到那些跟他命运相似的人,他的感觉只有麻木。他用带着些许嘲讽的语气说,没必要了解他的故事和心情,因为谁也不可能理解他。

　　“忘记我是对我最好的结局。”他重申了一遍,然后挂掉了电话。

　　“帮扶对象”的叹息

　　和“铜须”有相同的苦涩之感的,意外地还有“海淀艺校辱师事件”中网友们为之声援的孙辛卯老师。

　　“我有时候只好自己开玩笑,我就是被唐吉诃德解救的那个小孩。”孙辛卯脸上浮现出一堆苦笑。

　　唐吉诃德第一次出巡时,遇到一个被地主绑在树上痛打的放羊孩子,他解救了那个小孩,命令地主给孩子松绑,并如数付给孩子工钱,地主被吓得一一照办。但唐吉诃德走以后,地主把小孩重新绑在树上,一阵狠揍。

　　2007年5月25日下午4时,一段学生在课堂上辱骂戏耍年逾70的孙老师的视频在网上流传开来,几乎所有的网民都愤怒了。对几个辱师学生的“通缉令”,挂满了大大小小的论坛,网友自发去海淀艺校声援被侮辱的老师。一夜之间, 从不上网的孙辛卯成了网络事件中的红人。

　　迫于各方压力,学校处理了几名当事学生。而孙辛卯老师在被学校拉去接受学生道歉、拍下照片提供给媒体以平息舆论后,就被放了长假。几天内,学校找了人代替他上课。换句话说,他失业了。

　　孙老师居住在清河毛纺厂的宿舍里,是一套小三室一厅的房子。虽是正午,屋里依然黑漆漆的,客厅里堆满了各式杂物。三间卧室最大的只有10平方米,给患病的大儿子一家三口住,另外一间住了小儿子一家三口,剩下一间是孙老师夫妇的。“家里乱,还是外面聊。”孙老师有些慌乱地把记者往外推,顺手把门掩上。

　　置身这个拥挤寒伧的家庭,海淀艺校的工作对孙老师的重要性就体现了出来。在那个学校教书四年,每月有1600 元的收入,这是孙老师一家八口人中最高的收入,能给因患脑瘤而丧失工作能力的大儿子一家不少帮助。

　　孙老师说,媒体刚开始报道时,不少公司都表示要接纳他,但等报纸上登了他们的名字,自己再去联系时就没有了下文。“他们就是借着我出名。”孙老师提起来有些气愤。此后的一年里,他做过家教,还曾去一个围棋道场教过暑假班,20 08年7月初本刊记者见到他时,老人已大半年没有工作了。

　　失业中,孙老师给自己找了一项“挑错”的活。采访时,他拿出易中天和于丹的书,里面很多地方都用水笔画上了道道,老人一处处指出其中的错误,然后反复叮咛记者一定要写出来,不能让这些东西害了孩子。

　　“我这么给他们挑错,就是要证明自己的能力。”孙辛卯念叨说,自己在文科方面的综合实力,在海淀区是一流的, 同时精通地理、历史和政治三科的老师很少。“可我却找不到工作。”孙辛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经常想,如果不发生这个事情多好”。

　　孙辛卯的故事,难免使人联想到近来网友助奥运冠军郭文寻父的故事。正当“人肉”热情高涨之时,当事人却希望网友罢手以免扰乱其家庭感情。

　　王菲的官司

　　无论律师怎么劝说,王菲都坚决地拒绝采访,他期待在跟天涯、大旗关于侵犯隐私的官司结束后,能从大家视野中彻底消失。

　　当妻子姜岩纵身跳楼、留下博客控诉自己出轨的消息出现在网络上时,王菲知道自己完了。作为一个80后青年,他完全清楚网络的力量,甚至做了一定的心里准备。但是,这场风暴的猛烈,还是让他感受到了绝望。

　　事情发生后的第三天,王菲和“第三者”东方所在的广告公司,贴出了一张开除两人的通知。王菲在网络声讨中变成了一个靠老婆吃软饭读完大学、在妻子自杀后还要争抢遗产的面目狰狞的男子。“打死他”“禽兽不如”“让他混不下去”等词语,成为论坛中出现最多的“板砖”。

　　王菲依然住在父母家。邻居说,有好久没有看见他们家人了。王家的电话经常响起,王菲的手机换了号,但还是有辱骂的电话打过来。他们家的门,也经常被陌生人敲开,只要开门,就会迎来痛骂。

　　王菲的邻居说,事情发生的最初两个月,小区的陌生人增多了,他们的房门也经常被人敲响,打开一看,一群网友拿着关于王菲的各种资料,一边分发,一边挨个向他们诉说王菲的事情。

　　“最开始我也很气愤,但被骚扰多了,也烦。”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邻居告诉本刊记者,第一次听说王菲的事情, 他的确非常鄙视,但后来甚至有点同情王家,尤其是王菲的父母。他曾经看见过一个姑娘,拿着那些材料,从顶楼开始敲门, 非常有毅力,一层层地不停重复王菲的故事。

　　最终,王家和姜家达成了赔偿10万元现金,并给姜岩买了一个三穴墓地的条件,姜岩被安葬。但事情远没有结束。

　　三个月后,事情快要淡出人们记忆时,王菲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他将天涯社区、大旗网站和“北飞的候鸟”告上了法庭,控诉他们侵犯了自己的名誉权和隐私权,要求赔偿7.5万元损失及6万元精神损害抚慰金。

　　京都律师事务所的张雁峰成了王菲的代理律师。他说,当时他提醒王菲,如果打这个官司,赢了未必对他好,输了他更没有办法做人。但王菲表示一定要给自己一个澄清的机会。

　　“我不打这个官司,大家永远会认为我对不起姜岩!”张律师记得王菲说得很坚决。王菲说,第一要澄清的是,自己并不是靠姜岩资助读完的大学;第二,他从来没有想过抢遗产;第三,他跟姜岩的感情出现问题,姜岩也负有一定的责任。

　　接下了官司的张雁峰,因为很少上网,并不知道网上的动静。那天回家后,他上网搜了搜,被吓了一大跳。“太恐怖了。”张雁峰有点担心,自己是否也会被“人肉”。

　　接下官司没多久,张雁峰就在网上被人写博客臭骂,冠上了无良律师的称号。这些经历,导致张雁峰在第一次开庭时 ,特意把车停到了一个很不显眼的地方。因为他害怕网友冲上来,砸了他的车。

　　官司打得很热闹,有网友在现场进行法庭实况转播,有网友嚎啕大哭冲出门。无论庭审怎样激烈,王菲没有一次出现在证人席上。

　　“他不敢来,他真的怕了。”张雁峰说,只有每次庭审前,王菲才会小心地到律所来,谈谈案件,然后再回去。王菲也不出门,也不找工作,因为他知道,已经没有公司肯录用他。

　　最后一次见律师时,王菲显得有几分开心。他说,这几个月,他都偷偷在网上清点支持自己和骂自己的人数的比例, 最近他发现,曾经骂他没良心的人,已经有一半开始同情他,这个结果无疑让他很兴奋。

　　虽然如此,王菲家的门还是敲不开,无论怎么敲。来源：瞭望东方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