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东方周刊》记者丁仕松/广州报道

　　完成工会组建的数字指标不是难题，难题在“庞大”如何变得“强大”

　　9月10日，被广州市总工会设定为一个“坎”。

　　一个月前，他们开始组织动员200余名工会组织员，深入世界500强企业，帮助和指导职工组建工会。他们定下的目标是，组建率达90%。

　　广州市总工会主席陈伟光曾在9月初告诉《瞭望东方周刊》记者：“目前部分企业比较顽固，门不让进。对于这些消极拖延、拒不组建的钉子户，将考虑于9月10日曝光，并直接派组织员卧底，发动职工自发组建。”

　　而截至9月10日，组建工作进展尚算顺利。来自广州市总工会的消息称，法人单位或总部在广州的世界500强企业，已有189家建立工会，占此前统计未建工会企业(345家)的54.78%。由于部分企业总部是否搬离广州、搬离企业是否组建工会仍在核查中，暂无法给出曝光名单。而派遣组织员直接发动职工组建工会的工作，将继续大力推进。

　　广州市总工会显得很“强悍”。他们计划推动世界500强企业集体合同、职工代表大会、厂务公开等维权机制的建立。而工资协商---陈伟光口中的“工资共决”，更是一个重要武器。

　　在许多企业员工还把工会当作是企业的一个部门的情况下，广州市总工会“强悍”的原动力从何而来？

　　全国工会总动员

　　和上一代的国企职工“以工会为家”不同，以资本为纽带的劳资关系中，工会逐渐成为陌生的组织，覆盖面和凝聚力均被消解。

　　“许多职工不知道工会领导是谁，甚至连工会办公地点在何处也不知道；有些工会不是为职工维权，而是企业的附属；有的工会主席就是企业主的亲友，甚至由企业领导直接兼任。”由广州市总工会和广州大学联合调研组出具的一份报告，这样解释一线职工为何对工会漠然。

　　“工会要坐在工人一边，替职工维权，才能让职工看到工会的好处，加入工会。”陈伟光告诉本刊记者。

　　珠三角地区出现的“民工荒”、“招工难”，除了结构性的技工荒，还与长达十多年工薪水平未见增长、职工权利长期受到漠视有直接关系。频繁出现的群体性事件，多因劳资纠纷引发，工人的权益没有正规渠道表达，背后原因之一，就是工会的缺位。

　　2008年，中华全国总工会自上而下推进企业工会组建工作“全国总动员”，率先在世界500强等跨国公司内开展，要求广州市90%的“500强”企业9月份完成工会组建。

　　8月6日，广州市培训200多人的组织员队伍进驻500强，依法帮助和指导职工组建工会。

　　此次“工会总动员”的大背景是党的十七大。胡锦涛总书记提出加快推进以改善民生为重点的社会建设六大任务，均与工会有关，特别是深化收入分配制度改革，“建立企业职工工资正常增长机制和支付保障机制”。国家劳动和社会保障部要求，中国将力争5年内，使各类企业都建立工资集体协商制度，形成正常的工资增长机制。广东省劳动保障厅誓言，到201 0年，全省各类建立工会的企业基本建立起比较健全的工资集体协商制度。全国总工会也提出，开展创建劳动关系和谐企业活动，努力推进工资共决机制建设。

　　“世界500强等跨国公司投资兴办的企业和项目，规模大、职工多、素质高、示范带动效应强，是建会工作的重中之重。”陈伟光说，“而且按照我国已经签署的国际劳工公约，工人有选择和参加工会的自由，‘500强’应该带头履行国际公约。”

　　根据8月6日公布的摸底统计，广州市目前正常营业的世界500强(含中国500强)企业有300多家，未建工会的有141家，占43%；正在筹建工会的8家。每家企业由1~2名组织员负责。一个强大的“劳方代表”是企业所担心的，一些企业由此“故意刁难”工会组建。

　　8月12日，广州市总工会基层工作部的吴部长，花了半个小时向一家外资企业耐心解释。这家企业以需向总部请示为由，要求市工会提供英文版的函件。吴部长用平和的语气强调：“大家误会了吧？汉字是我国的官方文字，向总部请示，是贵公司的内部问题。”最后，他仍希望“有得罪的地方，体谅一下”。

　　“和资方好好商量，是为了以后劳资双方有个好的协商环境。确实有些企业门难进、不愿对话。全国都在行动，企业不能以搬家要挟，除非退出中国市场。如果职工自发组建工会，上级工会将对工会会员名单保密，企业仍要按照条例给予场地和经费，如企业不给，或要看名单，都只能法庭上见。”陈伟光说，更长远的做法是让员工觉悟，要维护自己的合法权利，必须加入工会。

　　“庞大”如何变得“强大”

　　庞大的工会组织网络正在显现，完成工会组建的数字指标不是难题，难题在于“庞大”如何变得“强大”---工会如何回归 “替工人维权”的基本属性，拿出切实措施提高工人待遇，让工人感受到“咱们工会有力量”。

　　“工会是干什么的？20多年来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56岁的陈伟光，从1980年6月，以广州市化学纤维厂副厂长的身份兼任工会主席。

　　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工会，替政府承担了维持城市生产秩序的功能。一直到现在，工会的工作方针还是“两个维护”- --要在维护全国总体利益的同时，更好地表达和维护职工的具体利益。

　　陈伟光认为这个表述有缺陷---市场经济维护工人利益的责任主体是工会，全国人民总体利益的维护责任主体是党和政府。在代表和维护职工具体利益的同时，兼顾全国人民的根本利益，这样表述会更恰当。

　　计划经济时期，加入工会，一是政治认同，二是劳动保障。企业用工、职工工资以及一切生产要素由政府控制，工会维权的基本职能逐渐异化，基本变为福利工会。“开会搬椅子，看戏发票子，打球吹哨子，死人当孝子。”

　　“我当工会主席时刚改革开放，工会主要组织跳舞等文体活动，让大家放松，那时也没有太多利益上的诉求。199 2年，国企关停并转增多，才提出‘要把工会的注意力转移到劳动关系的调整上’。”陈伟光回忆说。

　　劳动与保障社会化后，工会的福利功能丧失；资本和劳动力全球化流动，但由于体制惯性，工会一直依傍于行政，主席也由行政副职兼任，维权功能难以承担。

　　广州市总工会调查发现，在外资企业和民营企业中，98.7%的工会主席是兼职的，其中相当一部分是企业劳动人事部门负责人。当企业出现劳资纠纷时，工会主席立场尴尬---他们本身也是雇员，难以“忤逆”资本的意图。“角色冲突 ”让工会的“脑袋”左右摇摆，“屁股”往往坐到了资本一边。

　　“组织工会是工人自己的事情，不看老板眼色，不看GDP眼色。”陈伟光这样说。

　　他告诉本刊记者：“过去我们把希望、责任推给老板，老板成立工会，最后是老板的工会，这种方式要改变。也不能过度依赖政府，以GDP为中心的政府，常常不得不充当资本的守护神。工人的腰杆子要硬起来，让资方明白，工会成立不成立，不是由资方说了算，只要员工有意愿，企业要支持；我们经济发展的水平，再也不能以牺牲劳工的权益、迁就投资者，来改善所谓的投资软环境。要劳资共赢，才是好的投资环境。”

　　在陈伟光看来，工会本身就是劳资矛盾的产物，肯定“要坐在工人一边”。但是，“中国工会与西方工会有不同的原则，就是劳资和谐。既维护工人的合法权益，也兼顾企业的根本利益，只要企业依法经营，工会不会提出过分要求”。

　　工资协商是“牛鼻子工程”

　　广州市“500强”企业工会集中组建完成后，向企业提出的第一个显示力量的“要求”将是工资协商。“工资是工人最基础、最根本的利益，工资协商是‘牛鼻子工程’。”

　　目前，广州市总工会取得“多方共赢”的工资协商案例，是奥的斯“停工”事件。

　　在广州市总工会基层工作部部长吴秩棉的电脑里，《关于广州奥的斯事件的报告》已经存放了近半年。奥的斯128 名员工通过3天的“停工”，迫使企业与工会共决新的工资方案，获得成功。“这份报告什么时候公布，还要研究。”他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奥的斯电梯公司是世界上最大的电梯公司，在中国内地设有8家合资企业，其中广州奥的斯公司目前是该公司新款自动扶梯的唯一生产基地。在电梯行业，计件工资是大多数企业的工资结算方式，而广州奥的斯仍然采用计时工资的方式。资方为了推动改革，于2007年3月出台了计件工资分配制度方案，底薪削减60%，其他工资计件。涉及的生产线128名员工，因担心工资被降低，反对新方案。

　　公司工会的立场经常摇摆，一直试图在找一个员工、行政、市总工会之间的平衡点，做“中间人”。虽然召开了会员代表大会，但生产线员工只有几名代表参加。大家坐在一起吃饭，工会问大家有什么意见，然后每人发了几百块钱，就算通过了。

　　陈伟光曾就此发表“部分工会主席站错了位置”的讲话---“作为代表工人利益的工会却没有真正关心工人的工资问题，这一现象反映了我们一些企业工会平时不作为，规避矛盾”。

　　2007年12月17日，资方再度推出改革方案，并通知生产线工人，如果在12月20日前不签订工资改革意向书，将在年底劳动合同到期时不再与员工续约。同日，工厂宣布终止到期5名员工的劳动合同，而这5人在工厂工作时间最长的有11年，最短的也有7年半。

　　此事被工人们视为资方对不同意计件工资方案的一个警告，导致了冲突的爆发。12月18日，奥的斯工厂生产线员工开始停工抗议。

　　12月24日，市总工会介入，委派包括一名律师等7人，组成员工方工资协商团。首先确定了工资协商的主体，由企业工会主席为员工方首席代表，再经各生产线民主选举5名员工代表。资方则以工厂厂长为首席代表，组成7人的资方工资协商团。2008年1月上旬，5名员工代表开始对每条生产线进行工时测算。

　　2月1日，公司工会与行政就计件工资分配制度达成协议。工时定额由原来的81小时提高到86小时；定额内每小时单价由7.13元提高到7.303元；超定额外每小时单价由原来的12.6元提高到18.259元；计件工资方案试行半年，其间如果实行计件工资的员工整体平均工资低于实行计件前的整体平均工资，那么取其高的发放；计件工资方案如再需修改，须与工会协商。

　　寻找制度砝码

　　国外有法律保障谈判程序，如果资方不愿谈，谈不好又调解不成功，工会可以组织罢工。比如在美国，码头工人非常强势，经常提出加薪要求，2006年的罢工导致了美国西海岸封港，影响到世界各地。最后布什总统动用了80天冷却期的规定，才让双方回到谈判桌上。

　　一名不愿具名的工会工作人员表示，我国工会一般不会组织罢工。事实上，劳动关系出现了利益的多元化，小规模、局部的、企业内部的停工，已经不新鲜。每次的停工，最后的结果，都是双方做出妥协。“奥的斯是个案，如果员工不停工，结果很难说。我们即将推行的工资协商需要有一些制度性的保障。”

　　“工资集体协商有四大难题：企业不愿谈，担心多花钱；职工不敢谈，担心被炒鱿鱼；职工不会谈，法规政策、谈判技巧不熟悉；工会组织不健全不能谈，尤其是行业工会缺位。”陈伟光说。我国的工会体制残缺不全，行业工会缺乏法律地位。

　　事实上，在欧美等国，行业工会是力量最强的，比如德国的五金工会，拥有和资方抗衡的绝对力量。

　　“我国的工资谈判，也应走行业工资谈判的道路，大家有比照，职工也容易联合。如果行业工会健全，通过与行业协会和雇主的企业家协会谈，比较对等，谈判结果对整个地区具有法律效力。目前，在广州市开发区已成立了区一级的餐饮行业协会。”陈伟光说。

　　据悉，目前，全国总工会领导口头上同意成立区、县一级行业工会，文本上的认可，仍寄希望于2008年10月的工会章程修改。推进行业集体协商和集体合同制度，成为工会的共识。

　　工会---这个庞大的工人组织，如何获取与资本抗衡的强大力量，共决工资和福利待遇，目前仍是待解的方程式。陈伟光坦言：“如何推进职工工资集体协商，工会中有研究的干部不多，需要在实践中不断摸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