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李 诚

　　2008年9月11日，离中秋节还有3天。

　　安徽省阜阳市太和县宋寨西村，风急火燎的宋振福从3里外的建筑工地赶回家。一推开院门，他大喊：“悦悦怎么了？”

　　“不肯去学校，她说学校很多人喊她‘鸡婆婆’。”悦悦的奶奶，也就是宋振福母亲嘟囔着。门边，一个小女孩蜷曲着，蹲在阴暗的角落，弯曲的手指在泥土里画着一个个的圈。

　　宋振福脸阴沉下来，4年过去，没想到噩梦还是挥之不去。

　　2004年春，阜阳市劣质婴儿奶粉泛滥，导致229名新生婴儿营养不良，变成“大头娃娃”，其中12名婴儿死亡。“大头娃娃”事件吸引了全国的目光。

　　宋悦悦，就是229名“大头娃娃”之一。

　　“有福气的大头”

　　起“悦悦”这个名字，宋振福花了不少心思。他还专门跑去请教了“村里的文化人”。“文化人”初中毕业，在宋振福眼中，是很了不起的人物。

　　他不会写女儿的名字，只知道女儿的名字有“高兴”的意思。

　　“悦悦是2003年10月初四生的，过百天的时候我带她去镇上拍了照片，老板还夸孩子的头大，将来肯定有福气。”宋振福说。

　　但5个月后，宋振福和妻子王秀丽发现女儿不太对劲——头是大，但没肉，一碰就耷拉下去。再过了几天，咳嗽、发热，在床上坐都坐不稳。身体软得和刚出生时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2004年4月25日，宋振福在邻居家的电视里看到国务院调查组到阜阳调查劣质奶粉的消息，他一下子慌了。

　　“贝佳利”，这是宋振福给悦悦喝的奶粉品牌，生产厂家是内蒙古牙克石市思汉乳业有限公司，红色包装袋上，写着“更接近母乳”“无抗生素”“含牛磺酸调整酪蛋白与乳清蛋白比例”等宣传字样。当时，别人读给宋振福听的这些话，他虽然不大明白，但知道这应该是好东西。

　　这种“适合出生6个月到3岁幼儿”的奶粉18元一袋，净含量400克，比一般的奶粉要便宜不少，在县里的小批发超市里，宋振福经常一买就是一箱。

　　看到消息的当天，宋振福就带着悦悦去了当地太和县中医院。几乎没做什么检查，医生就肯定悦悦是喝劣质奶粉导致的“营养不良综合征”，“大头娃娃”的调查表上，又多了个名字。

　　全家一下子陷入恐慌：“没想到电视上的事，会发生在自己的头上。”宋振福说。

　　悦悦住院期间，有不少记者赶去采访，这是宋振福第一次和媒体打交道，“一开始嫌烦，但他们一走，原本说免费医治的医院立即就赶我们回去。”

　　4月27日，一家人带着悦悦去了太和县人民医院，费用全部自己掏。短短一个月，就花掉他们近万元，宋振福四处借钱，“这种病就是无底洞，钱下去都没个声音。”无奈，悦悦被带回了家，在村里“赤脚医生”开的小诊所里挂水，费用减少了，病情却开始加重。

　　“悦悦的头越来越大，每天都在发烧、咳嗽，哭的时候没有声音，脸憋得通红，嘴巴张得很大，脸上全是泪。”宋振福四处寻求帮助，给那些留下名片的记者都打了电话。

　　6月23日，在一位记者的帮助下，阜阳市市长刘庆强亲自出面，太和县人民医院再一次收下了悦悦，开始进行一个多月的免费医治。

　　此时，宋振福才知道，悦悦的这种“大头病”，已成了全国的焦点。

　　“鸡婆婆”

　　宋寨村最西边，沿着坑坑洼洼的土路进去，砖瓦房的包围下，一间低矮的土坯房，外加一个堆满杂物的小院，就是悦悦的家。

　　屋中昏暗，白色塑料纸蒙成的窗户只能让些许的阳光透入，屋里也堆满了杂乱的东西。惟一的电器，是离头顶很近的日光灯。

　　悦悦的病已过去4年了。但仅仅一场病，让这家人过了4年的还债生活。“肯定还会更长。”宋振福说。

　　4年里的每一个春天，悦悦的爷爷等种下小麦后，会去广州，在那边捡破烂，直到估摸着麦子该收割了，才赶回家。

　　父亲宋振福和村里的年轻人在附近的建筑工地打工，20元一天，包一顿中饭。这位消瘦的男子头发枯黄，每天早起不吃早饭，步行去工地。

　　家里的6亩田，全是悦悦的母亲和奶奶在打理，地里主要种小麦、玉米和大豆。小麦留着吃，大豆卖了以后买肥料。据悦悦母亲王秀丽说，现在一亩地赚不了多少钱，要不是悦悦的病需要两个人照顾，她肯定会和丈夫一起去打工。

　　照顾悦悦很费精力，王秀丽说：“我奶水不够，那些害人的奶粉不敢喝了，名牌的奶粉又喝不起，后来就让孩子吃鸡蛋，还有饼干，想着各种办法给她补充营养，慢慢地孩子能吃饭了，大头变小了……”

　　而在悦悦出院后的一年里，她们每个星期都会去医院开药，一次30到50元，对这个家庭来说是笔不小的开支。

　　直到现在，他们也没算清楚给悦悦治病一共花掉了多少钱，宋振福说不好算，“每次都是几千几千地往医院拿，一借到钱就拿去买药了，这些钱，现在还有很多没还清。”

　　今年5岁的悦悦，乍一看，和正常小孩没什么区别，但仔细看她的手指，会发现她的手指根本没法伸直，一直僵僵地蜷曲着，这是毒奶粉给2004年幸存的“大头娃娃”们留下来的标志。据记者了解，每个幸存下来的“大头娃娃”，几乎手指都有这种毛病。

　　刚上幼儿园小班的悦悦并不喜欢上学，因为手指畸形，她拿不住铅笔，只能用右手所有的手指用力攥住笔的中端，这样的写法让5岁的悦悦写一会就会喊手酸，不肯再写下去。

　　不知道是谁说悦悦的手像鸡爪子后，同龄的小孩子们就经常笑她是“鸡婆婆”，说得多了，已经懂事的悦悦会跑回家，躲在门后，不肯去上学。碰到这种情况，悦悦的奶奶就去邻居家打电话，让在同一个工地的老乡转告宋振福，喊他快回来处理。

　　奶奶每天接送孙女上学放学，老师跟她当面说了好几遍，悦悦的记忆力不好，连“洋码号”(注：当地方言，指阿拉伯数字)都记不清，当天教的东西，第二天全忘。

　　在这之前，全家人对悦悦学说话还记忆犹新，“很晚才会说话，别的小孩都能说句子了，她才学会喊爸爸妈妈。”

　　全家人在一起时，悦悦的将来，成了他们沉重的话题。

　　“这娃娃怎么办？将来别的女娃干活能挑100斤，我家女娃只能挑50斤。”每次说起悦悦，奶奶总是一边抹泪，一边重复这句话。

　　“再生个男娃”

　　在昏暗狭小的屋内，宋振福给记者看了悦悦当初喝的奶粉。从一个大袋子里“哗”地倒出几十个五颜六色的袋子，“贝佳利”的牌子赫然醒目。

　　“只有这一袋了，当时悦悦喝了近半年，原本有三大袋。”宋振福说，“后来这件事被人们知道后，上面就来人收袋子，10块钱一个，我卖了一些给他们，剩下的就留着。”

　　宋振福保存奶粉袋的原因是想要赔偿，他听说临近村子有人打官司打赢了，拿了十几万，他也想打，但他说没钱告状，也不知道告谁，那个卖给自己奶粉的经销商是租的房子，事发后不知道跑去哪了，“厂家现在也肯定倒闭了”。

　　谈到一家的将来，宋振福说主要是把欠人家的钱赶紧还上，而给悦悦的手指做矫正手术的事情，还得要拖一拖，“悦悦是个女孩，长大总要嫁人，这点小毛病不会影响到她……”

　　记者采访期间，小悦悦一直没有说话，在一旁默默地玩。这个有着一双明亮眼睛的女孩，面目清秀。不过身上的衣服很脏，嘴巴会习惯性地在肩膀上蹭，这让她的脸上全是黑色的污渍。

　　更多的时间，她会抱着一个蓝色的布娃娃，布娃娃是以前记者采访时送的，也是她惟一的玩具。现在布娃娃的天蓝色已经变成灰蓝色，原本应该是白色的脸上也布满了黑色污渍，和小主人的脏脸有得一拼。

　　悦悦和爷爷奶奶很亲，她肯让年迈的爷爷抱着照相，却不要让爸爸抱着照相。在院子里摔倒后，也只有奶奶能止住她的眼泪，而一旁的宋振福不怎么理会。

　　同去的当地司机悄悄告诉记者：在本县，如果你第一胎生的是女孩，那四年后你就可以再生一个，不会被罚款；如果第一胎是男孩，就不允许再生……

　　“宋振福肯定还想再要一个男娃，在这里，如果前两胎都是女孩，很多人宁愿被罚款，也要生一个男娃。”司机说。

　　2008年中秋节那天，宋振福在镇上买了几个月饼，买了一斤猪肉，他说家里距上次吃荤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在镇上，宋振福听说了最近发生的三鹿奶粉事件，他并不清楚三鹿奶粉和以前那些劣质奶粉有什么不同。作为一名父亲，他很担心那些生病的小孩：“毒奶粉怎么又出来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