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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大火烧乱了他们平静的生活,几百个人的生活轨道在大火中交汇,其中,44人的生活戛然而止
本刊记者 郑廷鑫 发自深圳
唐和平和朋友罗文龙从东莞来到深圳,见到两年未见的前女友林素华,几个人在林素华家里斗地主玩儿;江永跟往常 一样,守在自家的五金店,消磨着自今年以来生意惨淡的时间;前一晚上了夜班的刘荣华还在睡梦之中。
9月20日的这个下午,太阳炙烤着深圳龙岗。
生活沿着正常的轨道向前走,有人平淡有人重逢。
几个小时后,一场大火烧乱了他们平静的生活,几百个人的生活轨道在大火中交汇,其中,44人的生活戛然而止。
音响设备好,消费也不高
唐和平来深圳实属意外。
八年前,刚初中毕业的他,成绩不好也不想读书了,哥哥在深圳打工,就跟着来到深圳。因为有几个老表在这边做包 工头,他便在亲戚手下的建筑工地做个小工,“有亲戚照料着,工作也不是很累。”这个22岁的四川小伙说。就在那个时候 ,他和林素华谈起了恋爱。
后来,工地搬到了惠州,他又跟着过去了。再过一段时间,他离开了工地,经历了玩具厂和电子厂的打工岁月,继而 辗转到东莞,帮朋友做点小生意。今年,有了一点积蓄,便在东莞凤岗开了一家小杂货店,自己当起了老板。生意一般,但店 里请了人看管,空闲的时间就多起来了。
去年有一次,晚上出去吃烧烤,认识了四川老乡罗文龙,同在异乡为异客,不忙的时候大家经常出去玩,晚上一块喝 啤酒吃烧烤。
9月19日晚上,两人在一起吃宵夜的时候,唐和平的电话响了。那是已经分开两年多的前女友林素华,她通过朋友 问到了唐和平现在的电话,便打过来:
“好久没见到你了,有空过来深圳,看看现在变了多少。”
“你明天有空吗?”
“大把时间。”
第二天中午,唐和平便和罗文龙一起来到了龙岗。在林素华家里,几个年轻人打打扑克,玩到六点,按照原来的计划 ,出门吃饭,再到酒吧喝酒聊天,同行的还有另一个朋友张利荣。
与此同时,广西人江永也出门了,下午有两个老乡过来,一直聊到五点多,他们和堂弟江彬荣一起吃饭去了,江永便 陪着妻儿到麦当劳吃饭。
出去之后,他才发现没带手机,又回家去拿。拿到手机的时候,江彬荣的短信也到了,叫他晚上出去玩,因为有一个 朋友过生日。平时忙于照料五金店生意的他,很少到外面玩,但想着堂弟刚刚失业了——就在中秋节,在东莞打工的江彬荣辞 掉了工作,来到深圳投靠堂哥——又有朋友过生日,就想出去玩一下,散散心。
吃完饭后,江永和堂弟还有过生日的朋友叶慕平一起开车,先到一家酒吧,发现没有开业,又转到舞王俱乐部。
“舞王消费并不高,不用收门票,也没有要最低消费,可以免费看表演的。只是来了一般都会喝点酒的。”舞王俱乐 部的服务员刘荣华说。
舞王是龙岗区生意最火的娱乐场所,因为“音响设备好,消费也不高”。来这里消费的人,多是来深圳打工的外地人 ,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娱乐。
刘荣华是8月21日到舞王工作的。在此之前,22岁的他已经在宝安的一家服装厂打了五年工,每个月有两三千块 的收入,但是很累,“太累了所以想换个工作。”在招聘广告上看到舞王的招工启事,包吃包住月薪800块再加提成,算起 来也有一千多快,就过来这边。不过,至今还没拿过工资,也不知道实际收入是多少,只是听同事们说,这里比龙岗其他娱乐 场所的收入都要高。
服务员的工作倒是简单,只是要昼夜颠倒。员工分两批上班,早班是下午六点半到凌晨两点半,晚班是晚上九点到凌 晨三点半,轮流倒班,三天早班三天晚班。而无论早晚班,员工一般都是白天在宿舍一直睡到下午五点起床,平时除了上班和 睡觉,其他的娱乐就剩下去网吧上网。
这一天,晚上八点多,刘荣华迎来了唐和平和他的朋友,他们点了十瓶青岛啤酒,边听歌边聊天;一个小时后,江永 一行三个人也到了舞王,人已经很多了,他们在角落的位置坐下,要了一瓶红酒。
我跑不出来了
十点多,客人们的啤酒和红酒都还没喝完,刘荣华正在送酒,舞台上正演着小品,一个警察对两个乞丐喊着:“站住 。”然后举起手里的道具枪往上打了一枪,警告乞丐别跑。
意外发生了。
道具枪喷出的火苗一直打到了天花板,着火了,火苗“像烟花一样散开”,几秒的时间,火势已经蔓延开来。
舞台上的主持人喊起来:“别慌别慌,没事。”有工作人员拿出灭火器扑火,喷了十秒左右,火不见了,只剩一点火 星,平静了几秒,突然一下又爆起来,全场灯光齐灭,火势迅速扩大,本来已经开始慌乱的人群马上就乱成一团,都在择路而 逃——大部分人都逃往前面的消防通道,几百个人涌向只有一米多宽的消防通道。
唐和平在着火的时候就开始往外跑,没顾上其他朋友了。摔了一跤,爬起来又跑,又摔跤,再继续逃命。
几乎所有从这里跑出来的人都是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逃出来的。
火再次燃烧起来的时候,江永也拉起江彬荣和叶慕平一块走,边走边叫他们不要慌,但是,几百号人都挤在前面的消 防通道里,根本无法前行。
三个人被汹涌的人潮挤散了,江永对他们大喊,“把衣服脱下来,倒啤酒。”
另外两人已经听不见了。
江永用啤酒把衣服浸湿了,捂着鼻子回去找其他出路。借着燃烧的火星带来的一点亮光,他找到了后门的通道——这 个通道只有内部员工和熟客知道——人并不多,顺利地跑出去了。
刘荣华也知道有后门,用湿毛巾捂着鼻子,顺路带着周围的几个客人逃出生天。
顺利逃出来的人开始疯狂寻找同伴。
江永不断地拨打堂弟的电话,一直没人接听。
唐和平先给林素华打电话,很快就通了,她还在大厅里,找不到出口跑不下来。
唐和平又拨通了罗文龙的电话,那头的罗文龙只说了一句“我跑不出来了”,电话便断了。他再次拨通电话,还是重 复了两句“跑不出来了”,电话再次掉线,再拨,已经无法接通。
随后,张利荣也下来了,起火的时候,他正在洗手间接听电话,看到烧起来了,便跟着服务员从旁边的后门逃出来, 与唐和平会合。
再过20分钟,叶慕平终于从前门挤下来,但他吸入很多大火引起的烟雾,随即被送到医院。在跑的过程中,因为天 花板上熔化的泡沫滴下来烫伤了手的刘荣华也被送到了医院。
没受伤的人还在继续等待、寻找失散的朋友。大批消防车已经赶到现场,消防员首先登上三楼火场救人。唐和平和张 利荣也跟着冲上三楼,但被浓烟挡在了楼梯口。几分钟后,消防员将一名昏迷者抬到楼梯口,两人二话不说,立刻接过昏迷者 抬到楼下。在将昏迷者交给现场的医生后,又再爬到楼上,继续从消防员手中接过昏迷者抬下去。来回跑了六趟,直到头开始 发晕,才不敢上去救人,停下来休息。
就在休息的时候,唐和平看到罗文龙被抬了下来,穿着上衣,裤子被拉到膝盖,露出红内裤,马上被救护车送走。他 立刻和张利荣跟着开车到了医院,却到处都找不到罗文龙,倒是在龙岗中心医院的九楼急救室找到了林素华。
另一边,江永每隔五分钟就打一次江彬荣的电话,一直通着,就是没人接听。
谁知道将来的事啊?
9月22日上午,舞王俱乐部所在的大楼已经被警察用警戒线封锁起来。这栋五层的楼,一楼是卖手机的,二楼是茶 艺馆,三楼就是舞王俱乐部,四、五楼是舞王的员工宿舍。玻璃窗在毒辣的太阳下反射出刺眼的光线,三楼的玻璃被打碎了几 个洞,那是消防员打通用来救人的。警察在楼下守着,禁止人们经过。
火灾中的死者名单陆续公布,亲朋好友们前往辨认照片。就在前一天,唐和平在死者名单上看到了罗文龙的名字。江 永也认出来,照片上的一个死者就是江彬荣。
死者家属被分散开来,龙岗区的每个街道办事处负责接待几个死者的家属。唐和平在政府安排的招待所里坐着,一根 接一根地抽烟。中午的时候,林素华给他打过电话,告知自己已无大碍。边上,罗文龙的姐夫和几个亲戚激动地说话,唐和平 却平静得有些呆滞,只是偶尔低声地摇头,“顾客里谁知道那里是不是无证经营?谁想得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江永不知道现在怎么向堂弟的父母交待,也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赔偿,只有叹气。火灾后的第二天,警察拿到江彬荣 的电话,回拨给他,让他前去辨认照片。23日中午,在街道办接待人员的带领下,江永终于在殡仪馆见到了自己的堂弟,“ 身上看不到什么伤口,都是被烟呛着。”
刘荣华坐在舞王后面的一个小卖部门口,光着膀子看电视,左手的手臂上还有几处烫到的伤疤。同在舞王俱乐部上班 的同事们陆陆续续走过来。之前,他们就住在舞厅的楼上,现在大楼被封锁,一百多人都没有了住的地方,“晚上还能去哪里 ,只有到网吧上网睡觉,有的人身上都没一分钱了,不知道怎么过了。”
劳动部门在给他们讨工资,但仍没有答复。“昨天说今天给我们答复,今天说明天,明天又不知道要说什么时候了。 ”刘荣华说,“我身上的钱还能坚持一天,明天没钱了再想办法吧。”至于接下来的打算,以及未来,“谁知道将来的事啊? ”刘荣华说。
这个下午,台风即将在广东登陆,路边的风开始大起来,扬起阵阵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