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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撼灵魂的细节
摄影·雍 和(专栏摄影家) 撰稿·胡展奋(主笔)
鼓声隆隆而来。
三十年前的那场巨变,我们至今仍然习惯用“惊天巨涛”和“旷世大潮”一类的语境来表述。
是的。今之视昔,如果以形象和直觉来叙述中华民族的那次转折,则所有的表音文字都会显得颟顸而呆滞,壶口大瀑的隆隆巨响,祁连冰川的訇然飞迸都不足以承载我们对那一年“历史性突破”的情感性描述,一种类似于“出埃及”的阔大气象和救赎情怀,将注定澎湃在几代人的记忆。
但,那依然只是我们回首当年的感受。
事实上巨大的中国当时仍然被巨大的冰盖覆盖着,食品依然凭票、衣物依然凭券、运输基本靠搬,通讯基本靠喊……无数的厂矿依然追查着“反革命谣言”,无数的“公社” 依然蹒跚在“养三只鸭是社会主义,五只就是资本主义”的泥潭……
“右派平反”,外松内紧;“联产承包”,试点推进;长安街还都是疑疑惑惑的眼神,国门外还都是探头探脑的面孔。1978年的冬天很少有人知道,冰原的深处,冻土早已掏空,熔岩已经翻滚,一场惊天逆转已珠胎暗结于刚刚恢复的高考、悄悄蹿红的兑换券以及让知识分子渐渐抬头的“全国科技大会”……
没人听见草在生长。巨变始于细节。在渐变的过程中,最先磨灭的就是细节,以至于三十年后的今天,我们纪念那次伟大的变革,解读那首宏伟的史诗,首先就得求诸形象,求诸画面,求诸细节。
邀天之幸,一位摄影家居然在每个时间节点上,都循着改革的轨迹用他的镜头抓住了巨变的细节,从80年代初的冰盖皑皑,逶迤直到当下的“时尚之都”、“奢侈之都”——长河耿耿三十年,视角始终不偏不离——那就是人——渴望思想解放的人、渴望振兴祖国的人、渴望出人头地的人、渴望腰缠万贯的人、渴望欧陆风情的人、渴望跻身豪门的人、渴望翩若惊鸿的人……
总之,转型期所有“渴望”的神态,几乎都集结到了他的快门之下。
那就是雍和。
从“1982年的豫园”到“中国加入WTO之晚”,从“教唱革命歌曲”,到“2008上海环球金融中心封顶”——如同马尔比基发现了毛细血管、瓦特注意到蒸汽把壶盖冲开,雍和用他的快门抓住了一个又一个震撼人心而又印证历史的“细节”。
1982年的上海豫园,“外宾”必到之地,如果我们注意到照片上的那张招牌,就会发现简体字和繁体字尴尬地同枕共衾——
外宾華僑休息室(備有飲料供應)
那意思就是“闲人”不得入内。而且外宾的“宾”,若是繁体则应该是“賓”字,这样的夹生,恰好说明了当时中国,既隔阂于国际社会,又脱轨于传统文化的尴尬。
而且,喝一杯饮料,非得“外宾”和“华侨”才有特权,那是什么“琼浆玉髓”呢?大麦茶还是酸梅精?当然都不是,过来人都知道,“特供”外宾和华侨的“饮料”就是神秘的“可乐”和“雪碧”!“海鸥饭店”和“华侨商店”等涉外场所也偶见踪迹,市民偶得一罐是要放在玻璃橱里显摆的。
时年26岁的作者,按下快门的一瞬,只想提示后人,1982年的中国,外宾和华侨是国门初开的宠儿,中国和世界的距离之大是这样的具体而细微。
“眼镜只戴麦克镜,裤子最牛是牛仔”、“听歌要听邓丽君,嫁人要嫁‘海’‘陆’(落)‘空’”……今之视昔,一切都显得光怪陆离,匪夷所思。
曾经那么熟悉的“细节”,曾经迷恋向往的“奇货”,随着时间隧道的再次打开而潮水般地涌来,如同成人回眸自己的童年,登高回眸尘头大起的来路,我们再看那些重放异彩的“细节”,竟会如梦如幻,如痴如醉,心速骤增,夜不成寐。
手持“砖头”(大哥大)的大哥今日安在?那颧部睥睨一切的横纹告诉了我们,1990年时的上海,最“吃香”的职业依次为“差头”司机、个体户、厨师……最后才是科学家、医生、教师。
“白领” 的称谓曾几何时居然是一种大忌讳,有人听了很不爽;而那位身穿“双面的卡猎装”的兄弟,你后来去了日本了吗?还是在乍浦路开饭店赚了个盆满钵满?
1992年文化广场因为“股疯”而辟为“股票大卖场”,为了“200点”而万头攒动臭汗一身的人潮是否会想到15年后的上证指数会高飙到6000点!
我们说了,没人听见草生长,但是有人记录了草生长。它每一支蘖叶的抽出,每一段茎距的拔节,都有真情实录在案,似乎是一次次的“预检”,我们必须感谢这位记录者,以他敏感的食指为共和国的细部褶皱、为国人的心路历程预留了一份份的备忘。
柏拉图说了,“看得见的,是看不见的影子”。
中国,将继续被记录在案。它正阔步向前,那巨硕的身影将随着潮汐的轰鸣而永留史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