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里戈

　　2000年，经老报人陆铿牵线，我和王永庆先生有过一面之缘。

　　那时陆铿已82岁，仍然活跃在新闻第一线。以他的江湖地位，几乎没有约不到的人。我访台时适逢台湾“大选”，我希望在选举投票之前能采访到王永庆。当时蓝营和绿营都在拉王永庆，希望得到这位“亚洲经营之神”的支持。

　　陆铿当着我的面拨通了王永庆的电话。“王董事长，我是陆铿，陆大声。”陆铿字大声，因说话大声而得此字。“我有个小老弟里戈，很优秀，想见见你，采访你。”

　　王永庆邀请

　　王永庆说，想见他的媒体朋友很多，他不能厚此薄彼，既然陆大声开口了，他愿意在选举结束的第二天，也就是3月19日，在家里宴请陆铿和我。

　　3月18日，我在一所小学的投票站里，目睹了连战先生携夫人连方瑀投票的全过程。当晚清票，由于国民党的分裂，连战和宋楚瑜分散了选票，陈水扁渔翁得利，台湾果真“变天”了。

　　次日下午，台北异常地平静。中山北路一带，行人仿佛比以往还要少。我们叫了计程车，从忠孝东路前往中山北路附近王永庆的家里。

　　临出发前，香港《信报》记者文灼非希望同行。陆铿助人为乐，欣然应允。同样是用“很优秀”这样的评价，让王永庆高抬贵手。王永庆说，只要是陆铿引见，他就见。

　　王府设在台塑总部办公大楼的顶层，整个楼层就是王家。王永庆夫人李宝珠笑容可掬，在顶层电梯口欢迎我们。我们在客厅坐下。少顷，老先生步履轻盈，从里屋走出，洁白合身有熨痕的衬衫，干净利索。不说年龄，想不到这是84岁的老人。看上去大约60岁吧。

　　“优秀个屁！”

　　女佣笑盈盈地给我们上了茶，王永庆在一个单人沙发椅子上倚着，淡定而又不无警觉地看着我。出于客气，我让文灼非先提问。

　　文灼非是香港人，普通话很一般，语速比较慢。他缓缓地说，王董事长，选举的前一天，你出席了连战先生的新书《台湾的道路》的出版发行仪式。你当时说，连战先生代表的是台湾的希望。一天之后，连战先生败选了。对此，王董事长有何感受？

　　文灼非一边说，王永庆一边调整身体的姿势，连续调整了好几次。脸色，也从淡定变得线条加深，仿佛在酝酿着一股力量。我捏着一把汗。对于我敬重的大笔杆子文灼非兄的这个问题，我感到了极端地不合时宜。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错误的提问对象。基本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如果是在白宫记者会上面对白宫发言人或是克林顿这样的应对记者的高手，这样的问题不算什么高难度的，四两拨千斤的答案比比皆是。但是，王永庆就是王永庆，王永庆不是克林顿。

　　文灼非话音刚落，王永庆就伸出了手，而且用一根手指头指着文灼非，然后指着我，来来回回点了好几遍，我心里纳闷：我还没有说话，他指我干什么？

　　老人家开口了，手指头还在我们眼前晃呀晃的。“陆铿先生告诉我，你们两个年轻人很优秀。你们，你们，优秀个屁。”我当时一口茶在口中，听了这话，差一点把口中茶水喷到老先生身上。我忍住笑，心里说，文灼非呀文灼非，你可把我害苦了!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文灼非大感意外。似乎比王永庆还要缺乏思想准备，不知所措地把宽边眼镜顺着鼻梁向上推了推，下意识地看了看我，让我感受到泰坦尼克号下沉之时那种求救的目光。我马上开口说，王董事长，这个问题不算，我来问行不行？

　　“不行！我还没说完！”老先生斩钉截铁地说。陆铿慈祥而无奈地看着我们，再看看王永庆：“让董事长把话说完，年轻人要懂规矩。”王永庆接过话说：“你们年轻人就是不像话。”他指着文灼非说：“我，我，我什么时候说过那些话？胡说八道。”文灼非仿佛受了很大的委屈，伸手想从摄影包里向外掏剪报。

　　这时，陆铿忙打圆场说，王董事长是管理之神，你们请教一下王董事长管理方面的事情吧。我一听，也只好如此了。我开口说：“王董事长，……”“我还没有讲完，不要打断我！”老先生余怒未消，继续咆哮着。“你们，你们年轻人，就是不懂事，不懂事！要多向陆大哥学习，他怎么就不问你们问的这种问题？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老先生气愤到这种程度，不仅仅出乎我的意料，也出乎陆铿的意料。王夫人在一旁，笑容有点僵。看得出来，她很想帮帮我们，但不知该如何帮。

　　我下决心扭转这个尴尬的局面。我说：“王董事长，我想说话的时候，就把手举起来，像小学生提问那样，您要是觉得可以让我讲话了，就告诉我，然后我就说话，行不？”看到我如此诚恳，王老先生开恩地说：“这还算懂规矩。”于是，我把手举了起来。

　　终于，王永庆同意让我提问了，他指着文灼非说：“你不要再问了。”文灼非于是被红牌罚下。其实，从新闻采访的角度来说，文灼非给了王永庆一个很好的问题，可以供他信马由缰，尽情发挥。但是，这不是一个常规的采访，这是王董事长的好朋友陆铿带来的新朋友，首先是朋友，然后才是记者。

　　我的问题是：您在福建、浙江有大量的投资，你在大陆发展炼油，有没有更大的计划？说到这个话题，老先生兴致很高。但是，他很快就把话题转入了炼油、化工的技术环节，和我不厌其烦地讲解聚乙烯的生产过程。这些方面的内容，没有任何新闻价值，但我不能再让老人家不高兴了，他愿意讲多长就讲多长。我知道，这次采访彻底失败了，等一会给不给饭吃还不一定呢。

　　西瓜偎大边

　　终于，其他的客人到了，采访结束。老先生起身。陆铿先生很周到地说，他们两位年轻人很敬重你，希望和你合个影。我一看，老先生面部肌肉并没有恢复到常态，担心他不愿意拍照。不过，他还是大人大度，同意我们站到他身边。合完影，王夫人悄悄走到我身边说，老先生脾气不好，他经常这个样子，过去了就好了，千万不要介意，一定要高高兴兴地吃饭。

　　不知道老先生内心是怎么想的，面对大约八位客人，他单独把我叫到他身边坐下。在宴会上，我陪老人家聊了不少关于吃的话题。席间，秘书两次递过电话，悄悄地说：“是陈总统。”王永庆两次起身，到内室接电话。回来之后，他也不回避：“阿扁约时间，请我吃饭。”王永庆投票前一天公开挺连战，如今阿扁还是要拉王永庆。需要就是政治，政治就是需要。

　　民进党在位八年，把执政权还给了国民党。以王永庆的影响力，无论谁当政，都希望得到他的支持。李登辉执政时期，推行戒急用忍，王永庆公开表示，十分不赞同。李登辉给王永庆授勋章，台湾媒体说，这分明是打一巴掌，再摸摸头。台湾的经营之神早就看出，台湾经济的未来在大陆。从这个意义上说，王永庆支持连战，逻辑上是对的。

　　世界上所有的人，包括王永庆，都要尊重现实。陈水扁请他吃饭，他也是恭敬不如从命。台湾有个说法，叫西瓜偎大边。他必须在现实政治中纵横捭阖，为自己创造尽可能大的空间。当企业家做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必须是政治家。突然间耍耍威风，大体上是因为孤家寡人当惯了，这与他的政治智慧并不矛盾。

　　这段往事，我从来没有写过。如今，王永庆老先生驾鹤归西，讲出这段故事，大家在哈哈一笑之余，也祝老先生一路走好。

　　陆铿老先生也在今年辞世。他在2004年患了老年痴呆症，我在今年5月曾经在旧金山和陆大哥、崔蓉芝共进晚餐，他根本不认得我了。去年，他和崔蓉芝回到了云南老家，实现了挥别人生之前再看一眼故土的愿望。6月21日，他永远闭上了眼睛。

　　愿他们在天堂里延续他们的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