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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云,是陶行知为她取的名字,寓意为飘来飘去的一朵云,细品之下,总有那么一丝难言的苦涩与悲凉。作为项英的女儿,项苏云与父亲在一起的时间仅12天,而关于母亲的记忆更近乎一片空白。“偶尔想起来也会有些感伤,但是那个年代又不是我一个是这样的遭遇。”爽朗的项苏云轻轻一挥手,似乎不愿让自己陷入到那种情绪中。
父亲项英牺牲60多年了,项苏云愿意到新四军纪念馆去参观,却很少参加关于新四军的各种研讨会。“我对父亲的资料了解不多,我不愿以项英女儿的身份参加辩论。对父亲的评价交给历史吧,历史证明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我会接受历史的评价。”今年77岁的项苏云已经看淡了很多。
口述◎项苏云 主笔◎李菁
漂泊的云
很多知道我身世的人,多少觉得我的经历有点不一般。我时常想,从某种角度,我与父亲项英,我们两代人的经历,其实也正是这个国家曾经经历的那些不平常岁月的一个缩影。
我人生的记忆是从上海劳工幼儿园开始的,那是著名教育家陶行知先生开办的一个孤儿院。那时候我只有两三岁,我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甚至不知道自己以前叫什么名字。因为在孤儿院里长大,所以我从小就认为自己没有爸爸,没有妈妈,像我身边的那些孩子,所以我也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凄惨。
那时我当然不知道我的爸爸是新四军军长项英。关于我的身世,我也是长大后了解的些许零碎片断:我1931年出生,妈妈生下我不久就把我托付给别人,自己离开上海去苏区找爸爸。有一年,我碰到徐明清阿姨(注:前农业部部长王观澜的夫人),她说她在上海时帮妈妈带过我,妈妈离开后,她把我带到了浙江,把我交给在浙江的地下党林迪生(注:前兰州大学校长)。可是大家也没办法养活我,最后只好把我送到陶先生的孤儿院里。那些阿姨们说,我的小名可能叫阿苗,我的弟弟项学成小名叫阿毛,还有一个在苏区失去下落的弟弟叫阿狗。
“苏云”的名字还是陶行知先生给取的。陶先生的孤儿院开在上海英租界,可能觉察到他和共产党的关系密切,英国人不让他再办下去。孤儿院要解散了,我记得女老师把我送到陶行知先生的家里,坐了没多长时间就离开了。她刚出门就被自行车撞倒了,陶先生很着急,赶紧叫人把女老师送到医院去。我听到后就在那里号啕大哭。
没人管我了。陶行知是名人,他不能一天到晚带着我。陶先生曾在江苏淮安创办了一个新安小学,新安小学一位叫郭青的老师到上海来办事,陶先生便让郭老师把我带到新安小学。郭老师问:“孩子叫什么?”陶先生想了下说:“叫苏云吧,在江苏飘来飘去的一片云。”从此我便有了一个正式名字:张苏云。我也不知道陶先生为什么让我姓张,可能觉得张姓比较普遍吧,“项”还是太引人注目一些。
现在回想,陶先生应该知道我身份的。父亲1930年去苏区,任苏区中央局代书记、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等职务,名气很大。我记得陶先生很郑重地嘱咐郭老师:一定要把这个孩子带好。郭老师对我这个无名无姓的孩子心里没底,很紧张地问:“出了差错怎么办?”陶先生说:“你只要尽力而为,出了事你不用管。”
新安小学是陶行知先生为穷人办的一所学校,他的理念是穷人孩子也要受良好的教育。很多穷人交不起学费,拿袋子装点米交给老师就可以了。学校似乎是村里一个破庙,因为我还有在泥菩萨后面捉迷藏的记忆。晚上我住在一个农民家里,和他家大女儿睡在一起。
好景不长,不久抗战爆发,日本人很快占领了徐州。新安小学的校长叫汪达之,他把大一点的孩子组成新安旅行团,到各地演出宣传抗日。汪达之校长写信告诉郭青老师:形势很紧张,你带着张苏云去西安吧——除了我之外,学校还有一名孤儿,但汪校长只让郭青老师带我一个人走。我想陶先生应该跟汪校长交待过我的身份。
但是郭青老师并不知道我的身份,他只是兑现对陶先生的承诺。他带上我搭货车走了一段,然后再换乘驶往西安的列车继续前行。我记得,车过陕西潼关的夜间,突然遭到在风陵渡的日军炮击,车上的灯顿时全部熄灭,所有乘客都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任何响动。火车在黑暗中疾驶,所幸冲出险境。
我们到达西安,完全人生地不熟。在西安住了一个月后,郭老师身上没钱了。他告诉我,某学校有个孩子剧团,想把我送到那里,然后自己找个教书的地方。正在商议出路,郭老师收到了汪达之的信,汪校长这时候在信中交待了我的身份,他告诉郭老师:只要把张苏云带到西安的八路军办事处,到了那儿,就有办法了。
那时候在西安还不敢公开谈论八路军,当时驻西安八路军办事处主任是伍云甫,也就是伍绍祖的父亲。听说郭老师介绍我是项英的女儿,他让我们先住在那里,其实是在了解、审查我的身份。直到这时,我才对“项英”是谁有了点模模糊糊的印象。碰巧任陕甘宁边区政府主席的林伯渠伯伯也住在八路军办事处,他与父亲很熟,见到我后,他亲自给父亲发了一封电报,问他是否有我这个女儿。得到父亲的确认后,我和郭青老师才被正式批准去延安。
那时西安的八路军办事处把很多投奔而去的青年学生送往延安,而且是用大卡车公开地送,一次大概有五六辆车。我是1938年4月出发的,送我去延安的那辆卡车有些特殊,除了我和郭老师外,还有中共华北局情报部长王世英一家4口,萧劲光的儿子、刘志丹的女儿。高岗的儿子、张国焘的儿子也在其中。他们原本准备去苏联,但是没能成行。虽然张国焘那时已经脱离共产党,但他儿子不相信,还是返回了延安。我记得他个子比较大,虽然路上比较颠簸,但他喜欢站着,扒着窗户往外看。
12天的父女
我从小到大就习惯了自己的孤儿身份,在延安能见到爸爸,实在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1938年9月的一天,我正在吃晚饭,郭青老师来了,说你爸爸到延安了,有人接你去见他。记忆中我又惊奇又高兴,急得马上要走,饭也顾不上吃完。
爸爸在武汉搞工运时有一位战友叫林育英,革命时期化名张浩。张浩派警卫员把我、也把张浩的两个儿子带到延安城里一个院子的一间平房里。见我们来了,张浩伯伯一一做了介绍:坐在床上的是朱爸爸(朱德);抱着小女孩坐在那的,是刘爸爸(刘少奇),怀里抱的孩子是刘爸爸的女儿刘爱琴。我记得刘爱琴只有六七岁的样子,穿一件小花布旗袍,梳着一个童花头。张浩告诉我,等一会儿就和朱爸爸一起去参加欢迎你爸爸的欢迎会。
我后来才知道,爸爸这一次是从皖南根据地来延安开六届六中全会的,延安为外地来的成员举行了一个欢迎会。欢迎会是在八路军大礼堂开的,记忆中我乖乖跟着大人们走了进去。大礼堂条件十分简陋,人们都挤坐在木条板凳上,但会场的气氛十分热烈。我跟进去以后,大人们都相互招呼,可我谁也不认识。我就走到主席台前,转身面对着整个会场,找我爸爸。陈云走过来叫我:“苏云,你是不是在找你爸爸?”他把我领到一排座位前,指着朱德旁边的一个人说:“老项,这是你女儿。”又转过来告诉我:“这就是你爸爸!”
记忆中爸爸一把将我抱起来,放在他腿上。他看我,我也看他。他问我:“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好像是在问别人家的孩子。他问什么,我就说什么,好像没有什么特别激动的。虽然我一直很羡慕身边的小朋友有爸爸、妈妈可以撒娇,但爸爸真的突然“冒”出来后,我还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我长到了7岁半才第一次见父亲。散会后,爸爸要带我一起回去住,可我感觉和爸爸仍是怯生生的,不好意思,就说宿舍的同学都在等我,要先回学校去。于是爸爸派警卫员把我送回了学校。
直到第二天放学,爸爸来学校接我,带我到他住的窑洞,又带着我一起到保育院见弟弟,弟弟是早我几个月到的延安。就这样,爸爸和我,还有在延安保育院生活比我小4岁的弟弟,总算在延安团聚了。可惜弟弟到了晚上拼命哭,要找保育院阿姨,吵得爸爸没法休息,又给他送回了保育院。
记忆中爸爸对我很好,白天他去开会、工作,晚上接我回来,早上送我上学,有空时还给我洗脸、洗脚、洗衣服。有一天,爸爸请郭青老师吃饭,我记得爸爸亲自给郭青老师斟上了酒,但我却把郭老师的酒杯抢了下来说:“郭老师不喝酒,不喝酒!”两个大人相视而笑。
在延安中央组织部门前,马海德医生为我与父亲、弟弟拍摄的照片,就成了这次团聚的纪念,也是我们姐弟与父亲的唯一一张合影。照片里我戴的帽子,就是父亲去延安时送给我的。爸爸在里面笑得特别开心,后来有人说,这是项英一生中笑得最灿烂的一张照片。爸爸特别高兴,把照片洗了很多张,送了好多朋友。我是上世纪50年代去邓妈妈那里看到了这张照片,邓妈妈赠给了我。
有一天晚上,郭老师来告诉我,说我爸爸有任务,马上要离开延安,所以他白天来学校,想再来看看我。但是,我们学校为了躲避日本飞机的轰炸,已经躲进山里上课,于是我和父亲还来不及告别,就这样分开了。
虽然爸爸不在身边,但我还能感觉他的牵挂和怜爱。半个月后,西安有人捎来父亲给我的东西:一封信、一筒饼干、一副手套。很多新四军的人到延安来,都会到学校来看我。薛暮桥的夫人罗琼到延安看到我时说:“有这样一对儿女,项军长可满意了!”很多年后我去拜访陈丕显伯伯,他还特地把夫人喊过来见我,原来爸爸告诉陈伯伯说,我长得很像陈伯母。陈伯母当然长得比我漂亮。
我一生中最大的遗憾,便是与父亲只相处了12天。直至今日,我对父亲的性格没什么直接印象,但一个“慈父”的形象永远深植于我记忆深处。
父亲与“皖南事变”
关于“皖南事变”的是非曲直,现在也是许多学者研究的重点。我是学工程的,之前对党史并无多少研究,只是到了上世纪90年代才开始了解这段历史。
“皖南事变”中,父亲肯定有指挥失误的地方,但所谓贻误战机,没有及时带领部队转移,却是不折不扣地执行中央的决定。军事科学院有位专门研究项英的专家叫王辅一,他是用白纸黑字的电文来研究这段历史的。中央发了什么电报、项英是怎么回的,当时都有记录在案。从他的研究中可以看出,1940年10月底,国民党大军包围,中央对项英交待一直是要交涉。1940年11月30日,中央给新四军发了这样一条电文:“日蒋决裂,日汪拉拢,大局从此有转机,蒋对我更加无办法,你们北移又让他一步,以大势判断,蒋、顾(祝同)是不会为难你们的,现在开始分批移动,12月底移完不算太迟。”在事变前13天,中央仍给他和叶挺发来“以拖为宜”的电报。所以,说项英赖着不走是不对的,是中央一直让他拖着的。可惜原新四军秘书长李一氓去世了,中央重要的电报都经自他手。
1941年1月,父亲带着一拨人马突围后,藏身在一个石洞里。据父亲身边的人回忆,父亲在山上时还很痛心,觉得新四军遭受这么大的损失他有很大责任,决定出来后先好好检讨,东山再起。打死他的人叫刘厚总,3月23日晚上,父亲、周子昆与警卫员黄诚住在石洞中,刘厚总在凌晨开枪打死了父亲与周子昆,抢走了父亲与周子昆随身携带的作为军费的黄金、银元,又抢走了手表和枪支,身中两枪的黄诚死里逃生。
刘厚总并不是电视剧《新四军》里描述的那样,是项英的贴身副官。据父亲的秘书顾雪卿回忆,刘厚总是军部副官处负责管理马匹的副官,平时与项英没有联系,是在“皖南事变”突围时在山沟里跑到一起的。刘厚总个子高、力气大,枪法比较准,是个打游击的好手,所以当他要求留在父亲身边时,父亲也很自然地答应下来。父亲带着几个人突围出来后,刘厚总自认前途无望,情绪低落,一直念叨着“完了完了”,所以才起了杀人劫财的邪念。可怜父亲英雄一世,没有倒在敌人的枪口下,却死在自己人手里。
刘厚总下山时被国民党捉住,国民党也并未给他什么优待,在长期关押后释放了他。全国解放后,他隐姓埋名,到处躲藏,但听说在1952年8月初在江西南昌被抓获处决。
现在一直有人写文章说叶挺与项英不和,将“皖南事变”的原因归结为项英与叶挺的矛盾,说党内机密会议,叶挺都被排除在外,叶挺儿子在回忆录里提到叶挺有时无所事事,背个相机到处走,显得很孤单。总的感觉是叶挺在新四军很受孤立。
我很奇怪有人拿这一点做文章。因为从当时的历史看,叶挺早期脱过党,虽然在“皖南事变”后的表现证明他是经得起考验的,但在当时,项英对他有戒备是不奇怪的。直到现在党内和党外还是有区别的,何况在那个非常时期?如果说父亲有什么问题,在我看,只能说他太忠实于党的路线了。
由于叶挺当时已经脱党,没署他名的文件不能让他看,作为政委的父亲还主动要求中央来文来电时添加叶挺的名字,以便共同指挥新四军。父亲对叶挺生活上也很照顾,那时候他们真是同甘共苦,叶挺曾几次萌生离开新四军的念头,不可能全是因为与父亲个人的矛盾。项英突围出来后还担心叶挺,又回头找他,结果叶挺下山去谈判被蒋介石扣押。
叶挺的儿子叫叶正大,是我在苏联留学时的同学。我们俩关系不错,他不止一次拍着我的肩膀说:“父辈的事情随他们去吧,我们俩永远是好朋友。”我们相视一笑。
而在事变发生的当时,在与父亲等人失去联系、父亲生死未明的情况下,上级起草了关于项英、袁国平错误的决定。后来还是陈毅在会上讲了“皖南事变”经过,那份决定才没被“七大”通过。这也说明,有人所说的项英与陈毅的“重重矛盾”是毫无根据的。1945年陈毅去延安开会时住在李富春家的窑洞里,对我和弟弟特别好,正逢过年,蔡畅妈妈拉着我和弟弟给陈毅拜年,说我俩都是新四军的子弟,要给压岁钱。陈伯伯一边说“要得要得”,一边掏钱,每人给了1万元边区币。1956年我从苏联回国时,听说陈毅伯伯在北京饭店参加一个舞会,我特地去见他。陈毅伯伯看到我,立即抛开舞伴拉着我在舞场上转圈,然后特别兴奋地逢人就说,“这是老项的女儿,这是老项的女儿”,对我的疼爱溢于言表。旁边的一个女的不解地问他:“谁是老项?”陈伯伯用很重的四川话回答:“老项,就是项英嘛!”我想陈毅伯伯如果活着,一定不会同意挑拨他和父亲的那些言论。
尽管当时起草的决定没获“七大”通过,只在新四军内部传达,但它却是半个多世纪以来对父亲评价的依据。解放后,对项英的评价跌入了低谷,而且很奇怪的是父亲参与的革命活动却只字不提。父亲是参加中共“二大”的12个代表之一,但介绍中只提其他11位;父亲是“二七大罢工”的重要领导人之一,但电影里只演了施洋和林祥谦,却不提施洋还是项英介绍入党的。陈丕显任河南省委书记时,有一次去参观“二七大罢工”纪念馆,特地纠正他们不提项英的错误。“文革”中,全上海都贴了“项英是大叛徒”的大字报。几年前有位作家写了《皖南事变》的小说,把项英写得糟糕透顶,我没有资料反驳无力,是新四军的100多位老干部写信提出反对意见,这部小说才最终被禁止再版。我相信对父亲的评价,自有历史公论。
1941年“皖南事变”发生后,我只知道父亲下落不明。直到1945年,陈毅去延安开会时通报给大家,我才知道父亲已经牺牲了。好像也没有特别的悲痛,跟父亲一起也就12天,坦率地说,感情会有多深?另外,周围同学也经常有父母牺牲的,这在那个年代也是平常事。但是“皖南事变”之后,我把名字从张苏云改成了“项苏云”,我告诉自己,也告诉大家:我是项英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