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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操梦碎:少年冠军的抑郁症

http://www.sina.com.cn  2008年12月19日09:57  三联生活周刊

  记者◎王鸿谅

  4次公开庭审,只要说起儿子小高(化名),母亲韩冬梅就会不自觉地语气激昂,法官需要屡屡中断程序,提示她回 到法庭辩论的重点。这是一个母亲本能的悲愤,从3岁半开始练习体操的小高,经选拔进入北京市先农坛体校后仅1年零7个 月,就被诊断出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甚至离校出走企图自杀。因为家境拮据,这位并不懂法律的42岁下岗女工,只能自己 充当代理人,试图为12岁的儿子讨回一个公道。

  出走

  小高的异常没能瞒过韩冬梅的眼睛。她在30岁上才得了这个儿子,因为是二胎,还被罚过一笔钱,不过圆了“要两 个孩子”梦,心里还是美滋滋的。韩冬梅对两个孩子都看得很紧,尤其是儿子。原因也很简单,女儿按部就班地念书,是最寻 常的成长路径,可儿子从3岁半开始练习体操,注定了做家长的要搭进去更多心力。

  大约在今年4月,韩冬梅发现小高有奇怪的小动作,“不说话,用剪刀铰衣服,铰床单”。4月11日,她专门带着 孩子到北京友谊医院去做检查,这是先农坛体校的定点医院。医生诊断小高属于“情绪障碍”,还专门通过医务科开出了转院 证明,让小高去安定医院就诊。医生向韩冬梅解释,小高的病必须要看专科门诊,擅长精神类疾病的安定医院才是最佳选择。 这是韩冬梅第一次知道,宝贝儿子居然患上了抑郁症。4月14日,韩冬梅带着儿子到了安定医院,心里隐约还有些期盼,可 奇迹没有出现,检查结果和友谊医院一致。

  抑郁症这种专有名词,韩冬梅起初并不太懂,她尽可能乐观地想,也许就是情绪不太好,慢慢地调整,应该很快就会 好起来的。大约两周后,4月26日,周五,韩冬梅带着小高去安定医院复诊,病例记录上没有起色,“性情仍未好转”,他 还是会间或重复那些危险的小动作。

  接下来的4月29日是周一,在家里过完周末的小高照例要回到先农坛体校,开始新一周的训练和寄宿生活。这样的 集体生活节奏,不到12岁的小高已经持续了5年多,从2003年被选入什刹海体校开始。那时候他才6岁半,不过已经在 西城区体校练了3年体操。寄宿生活很简单,每天上午训练,下午上课,和其他家长一样,韩冬梅每周会去学校几次,带去换 洗衣服,尽可能地料理一下孩子的生活起居。和西城区体校的时候相比,韩冬梅不用再每天接送,搭进去那么多的人工,可孩 子不在眼前,终究还是担心的。家长们都如此,时间长了,才慢慢放下心来。2006年9月小高被选入先农坛体校之后,这 种生活继续。如果不是发生了后来的种种意外,小高觉得,自己会继续这种生活节奏,一步一步走到实现梦想的地方——国家 体操队。

  周一下午结束训练的时间是18点,按照惯例,接下来小高要和队友们一起去食堂。可这天他觉得“心里很难受”, 就一个人离开了学校。学校里没有人留意他的去向,直到差不多19点的时候,教练才发现小高不见了,于是赶紧打电话通知 韩冬梅。韩冬梅一下就蒙了,迅速赶到学校,打电话报了警,又给几个认识的学生家长打电话,询问他们是否有小高的消息。 几位热心的妈妈也打车赶来先农坛体校,帮着她一起找孩子。

  天已经黑了,韩冬梅决定先去4楼的学生宿舍找找线索,“看孩子走的时候穿的是什么衣服,背了书包没有”。有6 名家长陪她一起上楼,先农坛体校的教练朱辉和书记胡秉臣也跟着跑了上去。这个四人间的宿舍韩冬梅来过很多次,可这次的 情形让她很讶异,小高的东西乱七八糟,连书包里的书都被倒了出来。易柳(化名)是跟着上楼的家长之一,她和所有家长都 听到了朱辉和胡秉臣对于这凌乱的解释,学校也是想找线索,所以翻了孩子的东西,发现孩子留下了一封信。韩冬梅激动地索 要这封信,但校方告诉她们,信在保卫科。家长们于是决定更仔细地做一次搜寻,易柳是7位家长中最瘦的,所以由她爬到上 铺小高的床上查找。易柳翻得很仔细,她从小高的褥子下面搜出了一个锯条,还注意到墙上写着一行字:“我怎么了,杨月山 这么对我。”杨月山是小高刚进入先农坛体校时的教练,现在的先农坛体操队领队。

  没找到线索的家长们只好在学校附近搜寻,之后又打着车无目的地在街上绕,但都一无所获,韩冬梅急得哭都哭不出 来了。她的手机终于在次日凌晨2点响起,打电话来的是什刹海体校的一名保安,他在后海发现了小高。韩冬梅连夜赶过去, 终于在什刹海体校的保卫室里见到了儿子。韩冬梅反复询问,才大致知道这个晚上儿子的行踪,惊出一身冷汗。

  小高在18点离开学校之后,搭乘公交车回到了什刹海体校,他想去找以前的教练。先农坛到什刹海是一条南北穿城 的路线,下班高峰期照例会堵得不可开交。等小高到什刹海体校的时候已过20点,他没能找到自己想念的教练。带着内心的 压抑、失落和茫然,他沿着后海漫无目的一圈圈走着。走到某个寂静的地方,他突然冒出了可怕的念头,想跳进水里去。万幸 的是,想了想,又坐下了。后半夜的后海也慢慢安静下来,小高却依旧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直到突然有人把他一把抱住,什 刹海体校的保安终于找到了他。

  症结

  经历了出走事件之后,小高再也没有回到先农坛体校的训练馆,韩冬梅也终于感受到了抑郁症的可怕。埋在小高心里 的结,在几次心理治疗中,清楚地显露在医生面前,都是因为体操。

  医生把这些都记录了下来。7月30日:“患儿仍少语,发脾气,犯困,仍说‘我练不了体操了,看病也没用,我看 不好了,杀了杨月山再自尽’……表情气愤,开门、关门动作很使劲……”8月7日:“总是问家长,我应该去集训,学校为 什么不让我去,不如我的人都去了,为什么不让我去……”在这些一致的困惑背后,小高总是不自觉地重复另一个小动作—— 偷偷在纸上画画,画的都是练体操的小人。

  从3岁半在烂漫胡同幼儿园被教练挑中开始,体操就逐渐成了小高心中最重要的事情。当时西城区的那位教练本来是 去挑选女队员的,结果发现了小高。大约在小高5岁多的时候,韩冬梅还特意给他报了一个舞蹈班,因为“舞蹈可以增加做自 由体操时的美感,能获得加分”。“那时候我儿子可忙了,烂漫胡同幼儿园进门的那面墙上,贴的全是我儿子跳舞的照片”, 这些都是令韩冬梅快乐的回忆。

  在西城区体校练了3年之后,2003年,小高又被教练王志坚挑中,选入什刹海体校。现有的运动员培养体制中, 这是一种惯常的三级选拔路径,从区体校到市体校,再到省体校。在北京,这个顺序是区体校、什刹海体校和先农坛体校。进 入省级体校后,业余运动员成为专业运动员,其中最优秀的人才,有入选国家队的机会,问鼎国际大赛奖牌。这也是公众熟知 的金字塔结构,竞技运动的残酷性也在于此。实际上,对于绝大多数体校生来说,都不可能登上这金字塔的塔尖。

  不过这些看起来都是更遥远的问题。韩冬梅承担起每天的接送,她的体操知识随着儿子的成长一点点丰富,也在教练 们的夸赞中确认,儿子就是天生练体操的好材料。小高从2005年开始参加全国比赛,崭露头角。累积的比赛积分,也让他 年仅8岁就获得了国家一级运动员证书。他拿到过2005和2006年两届“李宁杯”的全能亚军,以及2006年“李宁 杯”的单杠冠军。对练体操的孩子来说,这些当然意味着莫大的荣耀和信心。

  2006年夏天,先农坛体校给小高发来了试训通知,为期半年,从2006年9月1日到2007年3月1日。试 训期间学校包食宿,并且每个月发放329.2元的试训费。并不是每个被选拔进入先农坛体校的孩子都能享受这种待遇,韩 冬梅说,和小高同一拨的孩子里,只有5个人是试训,其他的都是集训,家长要自己交纳集训费。韩冬梅也清楚,假如去了先 农坛,就意味着往专业运动员的方向发展,没有退路了。那时候小高还在佛山比赛,等他回到北京后,韩冬梅和儿子认真谈了 一次,要不要走这条路。小高没有丝毫犹豫,他对自己信心满满:“我一定能练成的。”他甚至计划好了自己的将来,“就在 那里练4年,我好好练,拼命练,进国家队,到时候我就能参加世界大赛,能升国旗奏国歌了”。

  试训期间,小高要做的就是证明自己的实力,合同期满后获得转正。这样,不仅可以继续自己的梦想,还能每月拿工 资,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可他的梦还没来得及展开翅膀,两个月后,就被慢慢揉碎了。意外的失窃事件,开始让小高意识到 ,这个新环境似乎并不愿意接纳他。那是试训刚开始两个月,韩冬梅某一天夜间突然接到电话,是小高的队友打来的,让她赶 紧送300元钱到学校。韩冬梅很诧异,打车赶过去,反复询问才知道,小高同屋的L同学说自己的柜子锁坏了,把300元 钱放到了小高柜子里,两把钥匙,小高和L每人一把。可之后L说自己的钱不见了,于是小高就成了嫌疑对象。有年长的孩子 逼着小高自己承认拿了钱,还替他编了一个花钱的去处,继而就打电话追问韩冬梅要钱。韩冬梅一听这花钱的时间,“当时就 急了,那天是周末,儿子一直和我在一起,根本不可能去花钱”。看着明显受了严重惊吓的儿子,韩冬梅当然不肯敷衍了事, 她找了校方,要求严肃处理,并且报了警。校方找来了相关的家长一起开会,承诺澄清小高的清白,尽可能将事情平息了下去 。

  其时噩梦开始。失窃事件之后,小高发现同伴们都不跟他玩了,“孤独极了”,甚至连“自己和自己玩也不行”。他 遭受的有言语刺激,“警告我不要再练了”,也有身体伤害,“他们老是打我”,有时候为了避免挨打,他躲在楼道里,深夜 熄灯了才偷偷回房,可没有用,他还是会被人抓住狠打一顿。身上的青紫伤痕,小高还不敢显露出来,练功房里孩子们都打着 赤膊,为了把伤痕藏起来,小高就用唾沫沾着白粉涂在身上。他不敢告诉家人,他担心假如妈妈来学校找领导,那他可能会被 打得更惨。韩冬梅还是忍不住到学校闹过一回,让校方严惩欺负小高的人。校方的处理方法同样是召集家长们开会,然后让那 些有份欺负小高的孩子自己写检查,说清楚他们都怎么欺负了小高。检查收上来让人吃惊,孩子们写的欺负小高的方法有“几 十条”。可惜韩冬梅几经索要都没能得到这份证据,所幸体校的书记胡秉臣在法庭上承认,“有这么个东西,有几十条”。

  梦碎

  那些伤害,小高曾经在法庭上自述,引来旁听者一片欷歔。“其实这些我都不怕,不管他们怎么欺负我,打我,孤立 我,我都能忍。”支撑他的是最单纯的信念,“我来这里是练功的,我太想练了,我爱体操,太爱了”。

  可唯一的寄托,也被揉碎了。小高发现,带他的教练杨月山并不给他练习的机会。对体操运动员来说,这是致命的, 几天不摸器械,身体就会失去感觉。小高只能眼巴巴看着队友L在器械上翻腾,他在馆里的时间更多是干杂活,比如队友要上 吊环的时候帮忙架垫板和抽垫板,或者做“扒倒立”。即使是到了法庭上,在教练杨月山看来,这是正当基础训练,“不仅可 以练基本功,还能增强智力”。杨月山给小高定的时间是“倒立一小时”,倒立下来,小高两个眼眶都会充血肿得紫黑,要一 步步摸着才能走稳。也有队友接受过倒立训练,可最多不会超过30分钟。

  家长不能进馆,小高不说,韩冬梅原本也无从得知儿子的训练情况。可是2006年11月,她意外从杨月山那里得 到了一张录像光盘,洞悉了部分真相。光盘是杨月山让小高带回家给家长看的,韩冬梅很奇怪,盘上是同一个队员在各种器械 上训练的镜头,韩冬梅一眼就认出不是自己的儿子,是L。联系到此前杨月山对她的金钱暗示,韩冬梅觉得自己明白了这张光 盘的用意。后来细看这张盘,她意外发现,就在L练习鞍马的镜头里,出现了小高的影像,他跪在一旁眼巴巴看着L。之后还 出现过小高帮同伴抽垫子的镜头。韩冬梅最终没有给杨月山钱,“不是我不想给,是那时候家里真的拿不出钱来”。这张杨月 山无法自圆其说的光盘,也成为韩冬梅在庭审中的证据。可是和倒立一样,下跪也被杨月山解释成训练的一种,叫“压脚背” 。可是从录像中可以清楚看出,小高跪的位置是自由操场地和吊环海面坑边缘相衔接的地方,他的脚面是无法绷直的,根本不 是规范的“压脚面”动作。影像和小高的说法一致。

  也许是从这时候开始,小高和韩冬梅开始理解了他们曾经听说过的一些传言。体育圈子也是一个大江湖,有恩怨也有 各种利益纠葛和金钱交易。队友小潘的母亲易柳就曾经投诉过一位教练,这名教练以各种明示和暗示方法向家长要钱,否则就 不给孩子们好好训练,教训起孩子来下手也狠。易柳很后悔自己没有早些相信孩子的话,“小潘每周一去体校都会哭,我都以 为是孩子太娇气不能吃苦”。她后来才发现孩子的伤,“茄子有多紫,孩子的屁股就有多黑”。

  易柳懂教练的暗示,可她同样实在拿不出钱来。后果马上呈现在了儿子身上,小潘会经常回家哭诉,教练不肯教他, 教别的孩子,他们的家长送了礼。这个1996年12月出生的孩子,也开始变得早熟,觉得自己洞悉了这个社会的真相,就 是金钱和权力的交换。易柳想过让孩子不再练体操,可每次去跟教练谈,他都会做出真诚的惋惜状,“不练多可惜啊,马上就 能进北京队了,凭你儿子的实力,两个月就能在北京队成为主力”。这些美好的许诺也像一个梦,让易柳一步步憧憬着往前走 ,停不下来。和她一样憧憬着的还有金悠(化名),小段的妈妈。小段和小潘是队友,他们在同一个教练手里。小段家相对富 有,可金悠的钱都来得很辛苦,她是清洁下水道的。小段接触体操的时间更晚,7岁才开始,金悠的想法是儿子好动,就让他 练练体操,也不指望凭这个吃饭。可这名教练同样对于小段的先天条件夸赞不已,给了金悠更多的希望。这名教练向金悠索要 各种好处的手段更直接,金悠记了一笔账,几年下来,她已经花出去了十几万元。积蓄花完了,还借了一大笔钱,为此还被老 公骂过好几次。

  易柳和金悠都曾试图让孩子换教练,到王志坚,也就是小高的教练手下。她们都觉得王志坚是个好教练,品行正直, 这一点小高和韩冬梅最有发言权。可是按照现行的体校规定,队员不能自己挑选教练,而且作为同事,教练们也不可能相互拆 台和挖角。易柳和金悠都只能忍着。当小高进入先农坛之后,小段和小潘也陆续获得了选拔入校的机会,不过都是集训,要自 己交纳集训费用。可小段最后没有去,虽然金悠已经打点出去不少的钱,可在2006年8月郑州的一场比赛之后,小段彻底 下定决心,不再练体育了。金悠记得很清楚,那场比赛,儿子的动作明明很好,可分数下来,做得比他差的分都比他高。小段 比完就抱着妈妈的腿开始哭,说“妈妈咱们回家,不练了”。金悠的梦也醒了,下午就带着儿子卷起铺盖离开了体操队。

  诉讼

  而韩冬梅和小高的梦,碎得更晚一些。当小潘这拨孩子入校的时候,2007年3月,小高的试训期已经结束了,可 他没有获得转正,他和队友们的差距被拉得很远。他的教练杨月山在这年6月成为领队,而他则在11月被分到了教练朱辉手 上。这期间的4个月,关于小高的训练,校方无法提供有逻辑的合理证明。韩冬梅都很难想象,失窃事件后,儿子是用怎样的 毅力在先农坛坚持着。在试训期结束后,她曾经要求校方让小高离校解除注册,但校方没有同意,至于解除注册,北京市体育 局才有权力这么做。为了防止各省之间相互挖角,小运动员们几乎从五六岁接触体育开始,就会被当地的体育局注册。

  在朱辉出具的一份2006年11月的训练计划上,关于小高的评语都是“较差”,“身体素质较差,基本功较差” 。评语与小高曾经取得过的全国大赛成绩相去甚远,韩冬梅当然不能接受。而最无法接受的是小高。他很清楚自己身体的变化 ,他的体重从54斤增加到了92斤,他的动作不再灵巧飘逸,说得更直白一点,他甚至已经无法完成自己五六岁时的动作了 。新教练朱辉一度给了小高莫大的希望,“我憋着,换了一个教练,总有出路”。可这希望也很快被打碎了,有一天在训练场 ,他亲耳听到杨月山告诉朱辉:“不要练小高。”他听到自己心里的声音,“我完蛋了”。离开了教练的庇护,小高终于明白 ,“并不是凭实力就能出头”。

  韩冬梅不相信,她总觉得事情会有转机,因为她坚信朱辉是个善良的好人,她愿意理解朱辉承受的压力,“40多岁 才结婚,女儿刚出生3个月,他不能不听杨月山的,不能没有这份工作”。2008年4月份,为了弄清楚儿子的真实训练情 况,韩冬梅要求朱辉务必录下小高在体操6项中的训练情况。朱辉信守了承诺,4月25日左右让小高带着光盘回家给了韩冬 梅。韩冬梅注意到一个细节,所有队员都是赤膊,只有小高穿着红色的运动服。她追问儿子,小高说,“就我一个人最胖,觉 得丢脸”。那些动作,韩冬梅一眼就能看明白,根本没法跟以前相比。这段录像里还有一个耐人寻味的镜头,队员们轮流上器 械,等候的时候,大家都站在一块,有说有笑,只有小高做完动作之后,就自己一个人静静站到了墙边,脸上没有任何神采, 偶尔无奈地抬头看着天花板,长叹一口气。轮到他了,才会梦醒一般重新跑到等候区。把光盘看完,不用小高再做任何解释, 韩冬梅觉得,自己明白了一切。

  医生多次建议韩冬梅,最好让小高入院治疗,她也想,可现实的家境不允许。她下岗了,丈夫也是。前几年丈夫还做 些小生意,可现在身体也出了毛病,糖尿病。一家最稳定的生活来源,只有22岁女儿的工资。韩冬梅只能试着和校方沟通, 寻找解决途径。她说自己一度也得到过答复,诸如“先带着孩子去看病,学校会解决的”之类的承诺,可却迟迟没有见到兑现 。韩冬梅因此也无法为孩子选择定期的心理治疗,“做一次要300元,每周两次,家里实在拿不出这个钱”。

  2008年5月19日,在和校方多次交涉无果后,韩冬梅只能选择诉讼。对于他们的家境,管理南半截胡同的街道 办最清楚,所以街道办也给这对夫妇开出了“零收入”的证明。其实不需要这份证明,到南半截胡同看一眼就一目了然。这是 菜市口旧城改造之后留下来的胡同,以后据说也不会再大规模拆迁了,只会在原址改造。小高的家就在这些大杂院中的某一间 ,不到20平方米,中间做个间隔,分出客厅和卧室。客厅的一部分用布帘再间隔出来,成为高父的床位,而韩冬梅和带着两 个孩子住在里间的卧室。靠墙的单人床是小高的。韩冬梅尽可能把家里的东西分门别类,可怎么看,都是乱糟糟的,卧室里进 去3个人,连转身都成问题。

  诉讼彻底撕裂了校方与家长之间最后的温情。校方采用的策略是矢口否认,什么都不承认,连小高的病例都不承认。 为此,主审法官不得不重新在双方当事人的见证下,亲自带着小高去安定医院看病,结论和以前一样,抑郁症。于是校方变更 说辞,让教练们出具书证,证明小高在校期间没有任何异常。小高参加过庭审,他开始都很沉默,慢慢就忍不住要自己为自己 辩护。11月7日,小高过完12岁生日后,参加了第3次庭审,可庭审过后回家就情绪大变。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那么 尊重的领导可以在法庭上说瞎话。他气得直哭,还病了一场。所以韩冬梅都尽可能地让儿子避开记者,“很多话不好在他面前 说,不能再刺激他”。她一点点看着儿子的性情大变。奥运会期间,小高根本就不敢把目光停留在体育节目上,一看到就换台 ,可那时候的北京,铺天盖地全都是体育。

  小高后来告诉韩冬梅,自己的确是留下信才出走的。信的内容大致有三个方面,一是描述了杨月山教练怎么欺负他, 不让他练;二是希望以后教练能好好对他,让他练;最后还留下了自己出走的地址,什刹海体校。事发后,校方原本是承认有 这封信存在的,可等事情到了法庭上,就变成矢口否认。好在韩冬梅早有准备,在与校方相关负责人对质的时候,偷录了下来 。在庭审的时候,这些录音材料被拿来质证,场面很讽刺,比如体校保卫科科长一面听着录音里自己承认信的存在,一边对法 官否认,先说这话不是自己说的,接着又说,是自己的声音,但自己不知道。以至于法官都只能警告他,如此前后不一,又没 有合理解释,只可能是说瞎话,要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

  韩冬梅努力试图证明,儿子在先农坛体校遭遇到了不公正对待,因此患上了抑郁症。她的索赔额度也随着情绪的变化 屡次变更,从50万元,到15万元、25万元。她不懂法律,也不懂得主张的要点,她只是想让更多人能够相信,小高真的 遭遇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伤害,这也是一个母亲为了保护儿子本能的激动。幸运的是,韩冬梅的执著终于得到了一些家长的支持 ,比如易柳。她同意小潘出庭为小高作证,曾经在入校的时候,亲耳听到过那些要孤立小高的恐吓,以及看到小高被欺负。开 庭前,易柳严肃地问过儿子:“能不能保证说的都是实话。”小潘回答很干脆:“能!”而小段也在母亲的带领下,几次来旁 听。他开始抱怨自己的母亲,“你看人家小高的妈妈,就能为孩子讨公道”。金悠也动心了,她想起诉什刹海那名坑了自己和 孩子的教练。可她心里还是摇摆不定,去年,她和易柳一起到什刹海体校闹过,结果也是不了了之,法律是否真的可以还她和 孩子一个公道,她不知道。

  回过头来看看这几个孩子,除了小高的抑郁症,小段患上了“抽动秽语综合症”,动不动就容易着急上火、面红耳赤 、说脏话。金悠住在郊区,为了给小段重新找学校,费了很多心思,很多学校都嫌体育生成绩差,不收,结果两年下来,金悠 给孩子转了3次学,在教育局的帮助下,今年终于在北京找到了一所公立学校。幸运的是,学校的教导主任和班主任知道了小 段的情况之后,给他专门制定了学习计划,“以鼓励为主”,还给了他很多自由空间,比如上课时可以看课外书。这种鼓励教 育看起来颇有成效,这也是金悠说起来唯一会高兴的事情,“这两个星期,老师都表扬他,孩子自己也有信心了”。

  先天素质也好,后天努力也好,他们曾经都是对自己自信的、心气高的孩子。他们眼里的世界曾经很纯粹。可现在, 他们甚至已经明白了食物链的生存道理。失去的童真,不管多少金钱也无法弥补回来。更麻烦的是小高,被官司拖着,新的学 校也没有着落。体操,练还是不练?韩冬梅和小高都无法下定决心。小高始终承受着与年龄不相符的绝望,“除了体操,我不 知道还能做什么”。但他依旧并不愿意让母亲担心。12月4日,北京骤然降温最冷的那一天,是韩冬梅的生日,傍晚小高偷 偷出门,用自己攒下的8元零花钱,给妈妈买回了3朵康乃馨。记者去到韩家的时候,花还在瓶子里插着,已经开始枯萎,“ 我说什么也舍不得扔的,做成干花也要留起来”。韩冬梅说这话的时候,不再是法庭上的激昂神态,眼睛里有东西在闪。-

  (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文中的未成年人和部分家长使用了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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