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刀尔登

　　他看到别人两口子情好，往往欣羡，轮到自己时，又不知如何是好，或许和他跳脱无定的性格有关

　　曾读到清初学者毛奇龄的夫人陈何给他的妾倩鬘写的信，忍不住要笑。陈何是个念过书的女子，也会作–诗填词，非 只粗知文墨而已，这封信写得很得体，文字也清通。然而这位夫人，又是出名的悍妻。毛奇龄在京时，客人很多，那时他居处 狭小，所谓的堂屋，只是用屏风隔出，毛奇龄在外面会客，毛夫人在里面痛骂丈夫，毛奇龄手披书册，口答客问，百忙之中， 还顾得上和夫人对骂，热闹非凡。客人一边赞叹毛先生的大才，一边用力记忆这奇妙的情景，以便向别人述说。

　　康熙十八年，毛奇龄得荐博学鸿词，倩鬘随毛奇龄进京，陈何留在老家，写信殷殷慰问，话里话外，似不无挟制之意 ，果然是厉害角色，比如将你和毛奇龄卿卿我我、我为家事忙忙忙碌碌并提，等等。这位倩鬘女士的始末，我不清楚，似乎和 陈何关系尚好，“屈在小星之列，能回大妇之心”。陈何又让她劝毛奇龄荣成身退，及早回乡，很有些见识。

　　但正如倩鬘回信中所说，毛奇龄本来心热，此时兴致正高，哪里会归隐？他不仅留在北京做翰林，还娶了一妾，据说 是丰台卖花翁之女，姓张，他给取的名字叫曼殊。难怪陈何要赶进北京，监督而且大骂了。毛奇龄是有清第一骂将，一言不合 就当面骂人，骂得不过瘾还要动手打人。他从古人骂到今人，古人虽生气而难以回嘴，也还罢了，当代被他骂过的人，虽然恨 得牙痒，却不敢当面撄其锋，只能在背地里骂还。这样一位勇士，与老妻堪堪战成平手，而且他骂夫人，并无影响，夫人骂他 ，可就厉害多了，常向客人翻他的老账，将他种种不端之事，真的假的，一一历数，又说他的文章都是抄来的，其实不学无术 云。

　　毛奇龄为人乱七八糟，才学实际上是非常好的，有胆有识，清代学术崇实去虚，此人实有开创之功。但他的家庭，像 个战场，有人说他当年惹出祸来，亡命他乡时，把夫人扔在家里受穷，甚至被拘押了几年，所以夫人恨他刺骨，不知真假。晚 年娶到张曼殊，则颇注心血，似乎一定要铸为雅事。

　　他娶张曼殊，自然以子嗣为借口。但张曼殊并未生产，曾写过一首诗，自叹“夭桃何事不开花”。她性子聪慧，北京 的文人，很捧她的场，可惜享年不永，嫁给毛奇龄不到十年就病故了。毛奇龄大为心痛，为她撰写铭传，广征题咏，自大学士 张英以下，有好几十人凑趣，张曼殊的芳名也就传了下来。

　　毛奇龄为人偏激，做学问时也负气胡说，在出处上又不能全其终始，所以学术地位虽高而名声不佳。他看到别人两口 子情好，往往欣羡，轮到自己时，又不知如何是好，或许和他跳脱无定的性格有关。

　　和他相反的，有晚清学人俞樾。俞樾一生无二色，只有一位夫人。他们的生活，一直窘迫，到了中年以后，才有些闲 钱，五六十岁上，又得友人资助，按自己的心愿，盖了一所家园。曲园盖成没几年，这位夫人便一病不起。俞樾曾给亡妻写过 一封信，是篇名文，不是很长，录在下面：

　　一别之后,五月有余。惓惓之情,不以生死有殊,想夫人亦同之也。自夫人之亡,吾为作七言绝句一百首,备述夫人 艰难辛苦,助吾成家,而我两人情好,亦略见于斯,已刻入《俞楼维篡》,流布人间矣。兹焚寄一本,可收览之。葬地已定于 杭州之右台山,葬期已定于十月二十五日,今择于十月九日发引,先一二日在苏寓受吊,即奉夫人灵,同至湖上,仍住俞楼。 届期躬送山丘,永安窀穸,吾即生圹营于夫人之左,同穴之期,当不远矣。日前,曾梦与夫人同在一处,外面风声猎猎,而居 处甚暖,有吾篆书小额,曰“温爱世界”,斯何地也?岂即预示我墓隧中风景乎?苏寓大小平安,勿念。西南隅隙地,已造屋 三间,屋外竹帘茅舍,亦楚楚有致,俟落成后,夫人可来,与吾梦中同往观之。

　　近古名人的日记、尺牍，作者心中知道多半会流传后世，下笔时便难免有几分装腔作势，不可尽信为真。但并不都如 此，如俞樾的这封信，平淡之中真情流露，正该让毛奇龄一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