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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岁的张宇,搬过七次家。而他的爷爷张铭在搬到天津市文化部门分配的“小白楼”之前,张家五代人100多年就住在红桥区天津老城西北角的一个大院子里
《望东方周刊》记者柴爱新 天津报道
“泥人张”第六代传人张宇开着车,在天津的街道上转悠着,他最常说的是,以前这个地方是什么房子和街道,这片高楼或商场以前是什么样子。年仅30岁的张宇,在天津城里已经搬过7次家,眼前的城市越来越难以找回以前的面貌。
多年来,张宇一直致力于恢复“泥人张”的老字号。他觉得,在新建的城市中,老字号仍是受人追捧的金字招牌。
难忘的小白楼
天津和平区开封路,有一片红砖灰瓦的二层小楼,独立的院子。楼房与楼房之间的胡同很窄,只有两米多宽,走进去,那一片安静,俨然与大街上的车水马龙是两个世界。
张宇小时候就经常走过这样的胡同,到爷爷家去。如果赶上爷爷正在做泥人,他也会要一块泥在旁边玩。如果爷爷在给泥人上颜色,他就会在一旁磨墨。有时候,得到爷爷批准,他也会爬上桌子画几笔,爷爷总会笑呵呵地告诉他,哪一笔画得好,哪一笔画得不好。
张宇的爷爷张铭,是“泥人张”第四代传人。但是,张宇记忆里的爷爷和人们心目中的泥塑艺术家张铭完全是两个形象。张宇说,爷爷所住的红砖小楼,楼上有两个大沙发,奶奶坐在里面,爷爷坐在外面,他们常常就这样一坐一下午。
那时,张铭任天津彩塑工作室名誉主任,实质上赋闲在家,拿着工资,但是他的心情并不好。
出生于1915年的张铭曾经见证过“泥人张”家族声名远播海外的辉煌,解放前,他家里就有汽车和英文报纸。但到了晚年,似乎只能眼看着这个一百多年的家族绝技在他手上败落。在艺术上,当时的看法是“泥人张”时代已经结束了,因为泥人是大众的艺术。
“原来,左边是个冰棍儿厂,右边卖炒栗子。”张宇指着一个胡同口说。
沿街的门脸还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水泥平房建筑,上面写着“织纽扣百货商店”。张宇还记得到这里买文具盒和针头线脑。这里是上世纪80年代天津最繁华的地方,他的同学家曾经因为在这里有个小摊位,经营服装生意,几年变成了万元户。那时候的万元户,其稀有程度超过了今天的百万富翁。
现在,这些水泥平房已经空置,外墙上用红漆写着巨大的“拆”字。
走出胡同,迎面是一家豪华商场,滨江购物中心。“我小时候住的房子就在这商场的下面。”张宇说。
消失在“商场下面”的老房子,是筒子楼一层的两个单间,每间带一个独立的厨房。他家在房子的窗前垒了小花池,种花也种菜,分作几个畦,有月季花,也有豆角和黄瓜,篱笆上缀满了爬山虎。
张宇在这里住了16年,对这里感情最深,他把这个地方叫“小白楼”。在天津市地图上,其实找不到一个叫做“小白楼”的地方,这个口口相传的称呼源于以前此地租界区一幢美丽的白色建筑,但现在它早就不在了。
家庭博物馆
天津南开区文化街,通庆里(胡同)一个独立的院子,大门上的牌匾写着“泥人张美术馆”。
进了院子,三面都是两层小楼,是修复的民国时期中西合璧的建筑。
张宇的办公室在进门左手的第一个房间,屋内除了电脑、电话和传真,都是仿古陈设,雕花木制家具,高大的绿色盆景,正对门的八仙桌上是张宇父亲张乃英仿制的“泥人张”第二代张玉亭的“五老观画”,几位老叟举着一个画轴,似在赏鉴谈论,泥人高不过五寸,但是身形神态毕肖。
桌子上方的墙壁上一副手书对联:俗能生雅有三津绝技传承艺术千秋,行可传神凭心掬香泥勾勒人生百态。
紧挨着这个办公室有一个大厅,厅内设置类似展馆,玻璃防盗容器中是历代泥人张的作品。
其中收集的“泥人张”创始人张明山6岁到13岁时的泥塑速写,尤其让参观者惊叹。没有着色的小泥胎,有张明山的朋友,有生活中的物件,也有卖艺的猴子等等。
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所研究员郎绍君认为,中国传统雕刻有两大体系,一种是陵墓雕刻,是敬鬼的,一种是宗教雕刻,是敬神的。泥人张把普通人的形象放到泥塑中,“远鬼神而近人世”,其意义堪比西方艺术史上的文艺复兴。
展厅中有一件张玉亭的作品,泥人挽着袖子,半仰着头,张着嘴巴,在大声叫卖。从他的表情似乎可以感觉到集市的喧闹。作品名字叫“卖糖墩儿”。
这样的作品当时远销海外,让人触摸着上世纪天津这个中国繁华都市的市井风俗。
1930年,“泥人张”作品就在美国的巴拿马赛会工艺品类中获得第二名,《巴拿马赛会直隶观会丛编》记载道:“西人激赏之,在工艺门得名誉奖,美术审查员谓,若经烧过置美术馆中,必得大奖。”
在展厅里,张宇把这些往事讲述给观者,从容顿挫,如数家珍。
张宇说做这样的展览,也是继承他父亲张乃英的志愿。
1983年,张乃英从天津彩塑工作室调到天津艺术博物馆做保管员。整个博物馆的四层只有他一个人,除了修复以前损毁的作品,偶尔也会把里面的雕塑品拿出来,做泥塑临摹。他的工作很清闲。
“泥人张”以前历代的作品或捐赠给国家,或毁于政治运动,张家保留的并不多。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张乃英的主要精力放在了“泥人张家庭博物馆”上。
几十年间,张乃英遍访各地,回收历代“泥人张”作品。因为泥塑作品不易保存,容易脱皮褪色,如有残损,又不能进古玩市场,张乃英就有了回收的机会。有时他会用自己的几件作品换回一件,这样,或买或换,至今收集了230多套。
此外,他还收集与“泥人张”相关的资料,老作坊的照片,其中就有1931年《大公报》上张玉亭的一篇专访。
当年在“小白楼”里,张宇家的两间房,一间用来住人,另一间放满了张乃英收集来的泥人和书。这间房子被张乃英称作“泥人张家庭博物馆”,玻璃柜里摆满了各式泥人作品。
2002年3月,张宇正式注册了民办非企业实体,取名叫“泥人张美术馆”。张宇说之所以叫“美术馆”,而不是“博物馆”,是因为叫“博物馆”要经过审批,手续很麻烦,而申请“美术馆”比较宽松。
美术馆所在的这个古文化街的院子,年租金需要10多万元。而美术馆现在还只是向朋友和一些文化交流活动开放。
要回“泥人张”
曾经一度,张家的泥塑作品却不能使用“泥人张”的招牌。
1950年,“泥人张”第三代传人、张宇的曾祖父张景祜受到周恩来接见时,周恩来说:“泥人张是民族艺术瑰宝,你只有一个徒弟不行,要有10个人。你找不到我帮你找⋯⋯”1959年,张铭调入天津艺术博物馆,办起两年的泥塑班,招了两届初中毕业生。第一届拿到了中专毕业证,第二届尚未毕业“文革”就开始了,张铭被学生们送进了“牛棚”。
1974年,以前泥塑班的一些学生成立了“天津彩塑工作室”,要以“革命青年”的新泥塑打倒“张家黑店”的旧作品。1984年,工作室更名为“泥人张”彩塑工作室,并在1988年正式注册了“泥人张”商标。
张家当时希望通过调解要回“泥人张”。“当时市场经济还不发达,意识不到商标权的重要性,对这个事情没有采取法律手段。”张宇说。
1993年,天津文化街的一家商店在卖张乃英的作品时,因为作品背面刻有“泥人张第五代”的字样,商店被查封,还因为“侵犯了商标权”要被罚款。
此事,让张家意识到了商标权的威力。就在这一年,张乃英带着还没有成年的张宇开始了漫长的诉讼。
1995年天津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成立知识产权庭后,“泥人张”成为受理的第一个案件。
随着时间的推移,关于知识产权和商标权慢慢有了新的司法解释,张家的官司也有了转机。1998年,判决结果是,张家家族后代享有“泥人张”的所有权和使用权,彩塑工作室同时拥有使用权。
“可以说,我家的这个官司见证了改革开放之后中国法制的进步。”张宇说。
开庭审理时,张乃英提供了1000多份书面证据,证明张明山后代的传承关系。
“泥人张”招牌经过了160年、六代传承,在和他的后代分离几十年后,终于回归家族。遗憾的是,张铭在1994年去世,没有等到“泥人张”回家。
张宇说,小时候印象最深的是父亲常常生气,因为有人寄来邀请函,请“泥人张”的后代去参加研讨会,但却不被批准,最后赴会的总是“泥人张”彩塑工作室的人。
现在,65岁的张乃英居住在天津市郊一栋别墅中,闭门谢客,专心做他的泥人。
在文化街离“泥人张美术馆”不远的地方,是销售张家作品的店铺“泥人张世家绘塑老作坊”。张乃英的《惜春作画》,五个人物一组,标价6.6万元。张宇的泥塑人物《关公》,标价5890元。商店人来人往很热闹,外地游客来天津都要一睹“泥人张”。
紧挨着张家店铺仍有另一家“天津泥人张塑古斋”,据说是“泥人张彩塑工作室”的销售点。里面的泥塑从十几元到几百元不等。
“‘泥人张’本来是很贵的艺术品,但是现在提到‘泥人张’,人家会以为就是街头卖的泥娃娃,我们很难跟别人解释清楚。”张宇说,他希望用50年的时间,把“泥人张”的招牌厘清。
渴望亲近泥土
推开半扇木窗,能看到里面的房顶已经塌陷,地上泥瓦狼藉。河东区大直沽的这间小平房,曾经是张宇最初的工作间。
1996年张宇高中毕业,正逢天津河东区政府要在大直沽路附近搞文化旅游开发,考虑到“泥人张”是老字号,就免费给了张家两间小门脸。那是拆掉了一半的民房,留着的一半粉刷后就开了张。
此时张乃英的朋友在香港卖掉了他的几十件作品,把所得的2000美元给了张宇,张宇又换成人民币。用这些钱,张宇在大直沽独立挂起“泥人张世家美术馆”的招牌。
张乃英把多年收藏的作品也交给了张宇。之后的四五年里,张宇白天在这里临摹,晚上在里面睡觉。
房子条件很差,夏天比外面还热,冬天比外面还冷,刮风透风,下雨漏雨。后来河东区的规划没有实现,四年后,房顶塌了。
2000年,张宇把南开区古文化街的一个书店盘了下来。这一年,张宇开始卖父亲的、自己的和学徒的作品。之后的几年里,张宇的“美术馆”搬出过古文化街,又搬了回来。
30岁的张宇,搬过七次家。
而他的爷爷张铭在搬到天津市文化部门分配的“小白楼”之前,张家五代人100多年就住在红桥区天津老城西北角的一个大院子里。
这个被老天津人称作“西北角”的地方,是文化人和艺人聚居之地,张家作坊曾经在这里有一大一小的两个院子,因为后代增多,两个院子有点拥挤,但是热闹。
“以前的几代人生活稳定悠闲,生活中有花鸟鱼虫,所以有艺术品出现。”张宇说。
传承了家族泥塑手艺的张宇,很怀念小时候每天放学可以提着水桶去浇菜、可以亲近土地的生活。那时,他能看着一棵豆角从土壤里发芽、开花、结果。
现在他的孩子连找块有泥土的地方都很难。张宇说他希望将来有一片地,儿子能像他小时候那样亲近泥土,亲手种花种菜,看着它们慢慢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