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70年代初的青年渔民高张友很时髦,戴着上海手表,有的确良裤子,穿塑料鞋---据说他是全村第一个穿塑料鞋的人
《望东方周刊》记者黄琳、林颖 | 绍兴报道
高兴刚刚过了一岁半,见了人还只会憨厚地笑笑。
高兴的家在绍兴。不过,在绍兴城市广场上的那张清光绪年间绘制的府城衢路图上,却找不到高兴家。沿着这幅地图向东看,过了东面的护城河,直到地图尽头之外,高兴的家在一个叫东湖镇水产新村的地方。
爷爷的鱼叉和口琴
下午五点半,冬天的水产村已尽染暮色,门外那一堆准备做乌干菜的雪里红也模糊不清了。高张友正关门进屋的刹那,送报的摩托车“突突突”地在门前停住,邮差递来一叠报纸。
“这是村里给我们订的报纸,我儿子是党员,有两份,我是村民小组组长,也有两份。”高张友说。
他是高兴的爷爷,高建刚的父亲,在这个三四千人的村里当村民小组长。
这个平时传达一些上面的政策、通知,为种种琐事奔忙的小组长,高张友做了20多年。不过,这个资深“芝麻绿豆官”的身份,显然比不上他生活中的更多精彩记录。
比如他的摔跤技术,年轻时曾在和外村人的较量中所向披靡。他能用手撑着地,倒立行走,从陆上自如地“走”到船上,还能在船上倒立几分钟。他游泳水平高超,曾经在绍兴地区所有县参加的游泳比赛上得过第二名⋯⋯
对于生活在水乡绍兴的人来说,游泳和人会走路一样自然而必需,不值得炫耀。高张友谈得最多的,是他的捕鱼人生。
从九岁那年上船向父亲学习捕鱼开始,迄今为止,高张友在绍兴的江湖河网上捕了54年的鱼。今年63岁的他,如今依然日复一日地做着捕鱼的工作。家后门口停泊的那条小船,像一片黑色的小柳叶漂浮在河面上。船的中间部分,是被深绿色尼龙网盖住的船舱,里面有二三十条鱼,大的小的,鲫鱼、鲢鱼⋯⋯那是高张友当天的劳动成果。明天一早,这些鱼会在绍兴城东的菜场上出售。
“捕鱼技术靠上代人传下来,我们这里的人是不会去学隔壁人家的方法的。”坐在小凳上,临着小渔船,高张友一边说着,偶尔停下来点燃一支烟,或者喝一口热茶。
高家的捕鱼方法是叉鱼,一般在傍晚出发,因为晚上天暗了,鱼儿才会游到水面、岸边吃东西,不然很难抓到。“鱼叉有大有小,一般渔民家里总有两三根,小鱼小虾用这种小的就可以了。”他指了一下地上一根大约一米长的铁杆,颇像猪八戒用过的钉耙,只是型号小点,且耙尖部分是直的,用钢丝做成。
初中毕业后曾跟着父亲打鱼一年的高建刚,打算抽空搜集绍兴渔民打鱼的方式,拍一些照片,记录下来,编一本书。他连书名都想好了,叫《山阴渔夫》。看上去,高建刚很为父亲自豪。
他甚至找出一个有点锈迹的口琴让高张友演奏一曲,还介绍说,父亲擅长吹笛子,自己用毛竹做的那种,会吹口琴,拉二胡。连音都不用试,高张友熟练地吹起了口琴,“社会主义好”的旋律飘荡在房间的每个角落。
奶奶的黄酒和木屐
听着丈夫的琴声,高爱仙嘴角慢慢上扬,眼睛里也似乎多了一层雾气般的朦胧,温柔从脸上的皱纹里荡漾出来。“好多年没吹了。”
1955年出生的高爱仙,三岁时就没有了母亲,和划乌篷船的父亲相依为命。在乌篷船上生活了几年后,她刚满九岁,就去帮打鱼的叔叔划船,学会了织渔网。
但真正开始渔民生活,还是在和高张友结婚后。
高张友的父亲解放前“承包”过上千亩鱼塘,曾被当作“塘霸”关进监狱。这样的家庭出身,让他迟迟未婚。
“给她做介绍的人很多,她父亲也不喜欢我,但别人去说亲她就是不肯。后来我姐姐偷偷问她愿不愿意跟我好,没想到她一口就答应下来,事就成了。”高张友说。
男女方相差9岁,这在上世纪70年代很少见。高爱仙在35年后说起当年的婚事,仍然羞涩甜蜜。“他会吹吹打打的,打扮起来还很好看。”按照当时一般的标准,70年代初的青年渔民高张友很是时髦,戴着上海手表,有的确良裤子,穿塑料鞋---据说他是全村第一个穿塑料鞋的人。
结婚的最初几年是经济最困难的时期,每人每月只有两三元钱的收入。那时捕到的鱼,都必须先交给集体记公分,再根据公分领取报酬,谁都不许私自拿去卖。
“真正条件好起来是在改革开放之后,从允许我们自由买卖开始。”那时起,高爱仙开始了卖鱼生涯,30年来从未间断。开始那几年,她是用肩膀挑着鱼去市场卖,后来换成了自行车,再后来骑着三轮车,而现在则是电瓶车。
每日午饭、晚饭时,高爱仙都和丈夫喝上几杯黄酒。“现在想喝就买,以前可不行。”计划经济年代,买酒要有酒票。酒票按照人头发放,每个季度发一次,每人每月半斤酒。想喝酒也要忍着,得把酒节省下来,过节或者来了客人才能喝。现在,家里的酒冬天都是一坛一坛买,50斤装的,夏天是当天喝当天买,因为气温高了喝不掉的酒容易酸。
岁月变化,带走了一些只能存留在记忆中的东西。对高爱仙来说,年轻时穿过的木屐便是其中之一。那种木头做底的拖鞋,鞋面只用一根带子系住两端。老年人和小孩子不能穿那种鞋,因为底板光溜,踩在青石板路上,容易滑倒。
“木屐很便宜,一双只要两三角钱。”那时很多年轻人都穿着它,一到夏天,远远就能听到“踢踏踢踏”的木屐声。
爸爸的书摊和唱片
高建刚出生后,木屐已经在渔村绝迹。
但这不影响他对历史的想象和追寻。他说,李白那首《梦游天姥吟留别》也提到了木屐。“脚着谢公屐,身登青云梯。”
高建刚33岁,是绍兴博览家纺有限公司行政部经理,高张友的长子,高兴的爸爸。1990年初中毕业后,他跟爸爸捕了一年的鱼,发现自己不喜欢这份活计,就到工厂改做搬运工。
做搬运工最苦的时候,高建刚开始思考:这不应该是自己的生活。于是他去念夜校,认识了几个志同道合的人,都很喜欢文学,喜欢看书。大家一合计,便怂恿他把一个书摊盘下来。
在绍兴最繁华的解放路夜市上,高建刚卖书卖了五六年。他说,绍兴的文化气氛挺好的,虽然城市不大,读书人还是挺多。那时卖书,恰逢“文化饥渴”的年代,从讲大专辩论的《狮城舌战》、路遥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到岳麓书院出版的《红楼梦》,许多书畅销一时。基本上,他每星期都要到杭州去进一趟货,即便这样,正版《平凡的世界》一度都还进不到货。
书摊没有名字,就只有个摊位编号,126号,基本都是社科类图书,但分类比较清晰。“我的书摊,在本地读书人里还小有名气,还有媒体来采访。”
每天傍晚五六点,从三轮车上搬下书籍等物品,长凳往地上一放,顾客就来了,做各种各样行业的人都有,有公务员、银行职员、卖保险的⋯⋯时间长了,很多顾客后来都成了高建刚很要好的朋友。
一边卖书,一边看书,高建刚参加了自考并成功通过了汉语言文学的大专考试。也是在卖书的日子,他迷上了音乐。喜欢巴赫、贝多芬、莫扎特的他,家里至少有五六百张CD。现在高建刚生活中最大的消费就是买唱片和书。
“绍兴人有丰富的精神生活传统。”他说,外地人只知道社戏,其实,绍剧、越剧、莲花落是绍兴传统的剧种。现在有的人家做寿、菩萨生日等,也会请人来做戏。
像他们这个村,几乎天天都有唱戏的。隔壁的老人前几天做寿,他的两个女儿就请了个戏班唱戏。“这么多年,这种生活方式没有变太多。”
妈妈的爱情和星星
胡丽敏,30岁,武汉人,高建刚的妻子,高兴的妈妈。
胡丽敏大学毕业工作四年后,打算换个环境,遂在招聘网上投了几份求职简历,其中就包括高建刚所在的公司。没想到出奇顺利,公司很快通知她过来面试,当场被录用。一个礼拜后,胡丽敏从武汉来到绍兴,那是2004年9月。
而先她一年进入该公司的高建刚,已经从普通文员一步步做到了部门经理,胡丽敏一来就做了他的助手。不久两人开始了“办公室恋情”。2006年3月结婚,婚后儿子高兴出生。
“命中注定,我是要被他‘等’来绍兴。”胡丽敏抱着20个月大的高兴,嗔笑着瞪了高建刚一眼,“在我来之前的一年多,他曾暗上山去求签,结果说‘良缘未到,只宜静等。’所以他哪也不去,静静地等着我来自投罗网。”
“刚来的时候,看到这里家家户户前门后院围绕着的都是河,时不时有大大小小的船开过,划船也不用手,而是用双腿不紧不慢地踩,双手腾出来干活,还能捧着碗吃饭,很新鲜有趣。”她抬起手比画着捧碗吃饭的动作。
胡丽敏说,武汉的重工业比较发达,空气污染严重,天空雾蒙蒙的,没几天能看得到星星。“在这里,晴朗的晚上,星星看得很清楚。”
在“这个小而精致的城市”,胡丽敏的生活方式也逐渐发生了变化。以前在武汉的时候,吃东西都喜欢辣,慢慢地,口味也变得清淡了。
现在武汉对她而言,代表亲情,回去就像做客一样,常常同在武汉的父母和朋友说“我们绍兴如何如何”。“绍兴是我的爱情所在,是家。”胡丽敏最开心的事,就是周末一家三口到市里玩玩,带着高兴爬爬山,逛逛花鸟市场。
叔叔的乌篷船与宅男
乌篷船,周作人笔下“一种很有趣的东西”,早已淡出了绍兴人的日常生活。如今在绍兴,只有城里能见到一些乌篷船在摇曳,那是供游人用的。这个绍兴人世代特有的交通工具,现在基本上已和交通无关。
但对于高建刚、高永刚兄弟俩来说,乌篷船却是家乡记忆中不可缺失的部分。聊起来,满脸的留恋回味。
25岁的高永刚,对在外公船上睡觉的感觉记忆犹新。每次在上面玩耍时,一看到有机动船过来,立马跑进船舱,躺下,等着机动船开过泛起的浪花。在水浪的一摇一晃中,躺在乌篷船里的高永刚度过了欢乐的童年,直到外公去世。彼时,绍兴的陆上交通发达起来,黄色出租车也开始出现,乌篷船的“水上的士”功能消失。
高永刚是高兴的叔叔,高张友的小儿子。本来学习成绩不错,但高二那年迷上了网游,没考上大学。后来绍兴电力设备成套公司面向社会公开招考员工,他去报考,没想到在激烈的竞争中考中第三名,进了该公司。
1983年出生的高永刚有着和同龄人大致相同的爱好。每天除了上班外,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都交给了网络,双休日也是足不出户,和电脑为伴。在网上打游戏,看电影,听音乐,和初中高中同学在固定的QQ群聊天。用他自己的话说,算得上半个“宅男”。
这样的生活状态,高永刚也想改变。所以,他报名参加了成人高考,已经考上,明年就上学。他希望在那里能认识一些女同学,谈个女朋友,“那样的话,我就可以陪女朋友逛街看电影,不用守着电脑了。”
像哥哥那样恋爱、结婚、生子,同样是“80后”青年高永刚的迫切愿望---这也是高家人2009年的目标,平凡而实际,但知足,如同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