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业不仅要让资本说话，也要让工人说话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肖强 |河北徐水报道

　　2008年12月18日的徐水县寒风呼啸，草木枯黄，没有一丝生气。

　　不过，河北大午农牧集团近2000名员工并没有感到丝毫寒意。男人们的火车头帽子和妇女们的头巾并不能掩饰住 他们内心的激动。就在当天下午，他们选举出的661名代表将用无记名投票方式选出公司新一届董事会。

　　他们都很清楚，从19日开始，新选出的董事长和总经理将领导他们接下来的4年。

　　民选的力量

　　“全体起立！”18日14：00，大午集团工会主席刘国英提高音调，大午中学阶梯教室里选民代表和来宾齐刷刷 地站了起来。

　　“请大家唱《大午厂歌》和《团结就是力量》。”刘国英话音刚落，一个年轻人快步走上了主席台，上身略为前倾， 做起了临时指挥。“进了大午门，就是大午人??”“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歌声高亢。

　　歌毕，大午集团监事长孙大午接过麦克风：“企业不仅要让资本说话，也要让工人说话”；“领导要相信群众，群众 没必要相信领导”；“我希望你们用手投票，不要用脚投票。用手投票是选你们的领导，用脚投票是选企业。”

　　孙大午的话鼓动起了27位董事候选人的斗志，但也使这些平日里少有机会面对大庭广众发表演讲的农民略显紧张。

　　在接下来的竞选演说环节，孙大午的二弟、前任董事长孙二午和孙大午的侄女、前任总经理刘平率先走上了主席台。 二人都首先向大家问了好，然后介绍了各自的经历、在过去4年取得的成绩。为了拉选票，二人都承诺，如果继续当选，在下 一个4年里，他们将带领集团公司实现产值和利润翻两番的目标，“请大家支持我！”

　　李思绪、卢志英、孙志华、李福成、李文生等其他25名候选人相继上台，大多数候选人都带着演讲稿，能脱稿演讲 就脱稿，忘词了就看一眼演讲稿继续讲，台下时而爆发出善意的笑声，演讲人也报之以歉意的一笑。演讲的内容也无外乎问好 、介绍自我经历及成绩、希望大家投票的理由几个部分。孙大午后来向本刊记者介绍，这些都是“规定动作”。

　　本刊记者发现，所有的候选人演讲时都声音洪亮，表现出了充分的自信，倒是孙大午的长子孙萌、次子孙硕一上台就 承认自己还不成熟，还需要多向其他候选人学习。孙硕的发言更是简短，一共不超过5句话。

　　17：20，选票统计结束，当选人名单和所得相应选票数当即用幻灯投影到主席台上拉下来的屏幕上：孙志华62 8票，孙二午627票，孙萌618票，刘平596票??

　　根据选举章程，原15名董事中需落选4名，因老董事王建培、刘保坤以“年龄偏大、思想保守”、“身体不好”为 由此前主动提出辞呈，原董事最终需落选两名，得票在原董事中排最后两名的卢会杰(432票)、王才金(390票)落选 成为候补董事。而新董事候选人孙硕、王忠臣、张平、代迎春虽然绝对票数都没超过卢会杰、王才金，但均得以当选新董事。

　　孙大午对这个结果基本满意，但他也说“卢会杰很能干，私下里我不希望她落选”，而“孙硕太年轻，我不想让他这 么早就上来。大家可能是给我面子吧，因为他是我儿子，大家对他的要求可能没那么高”。

　　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大午种禽公司副经理卢会杰眼圈红了，这个1979年出生的姑娘承认她有些难过。“其实 你看票数，我跟他们(当选者)差距并不是很大，我下次机会很大的。”

　　新当选董事、大午基建队队长王忠臣则对本刊记者说，这个结果他已经预见到了，“这几年基建项目多，我干了些工 作，大家对我也比较认可”。至于当选董事的好处，王忠臣介绍，以后他每个月会有200元的津贴(每连任一届董事加发1 00元/月)，还可以免费使用公司的车辆，享受休假制度，子女上学还可以加倍享受普通员工子女减免制度。子女外出创业 还有创业基金，数额为30万?100万元。另外，还有外出学习及出国考察的资格。

　　17：30，在大午中学图书馆会议室里，孙大午主持召开了新一届董事会第一次会议。会上，孙大午使用了监事长 对董事长、总经理的优先提名权，孙二午、刘平获得提名，不同意者可以选其他董事担任，但孙二午、刘平均获董事会全票通 过。董事长孙二午提名孙志华担任副董事长，总经理刘平提名孙志华兼任常务副总经理、靳志荣继任副总经理均获董事会全票 通过。此次会议还直接票选出了总公司，饲料、种禽、食品、肥业、种业5大子公司经理，学校校长及大午温泉城经理。

　　本刊记者发现，不论是当选者还是落选者，其实对这个结果都很在乎。在当选总经理后发表的就职演说中，刘平说， 选举前她也不敢肯定自己就一定能当选。她算了一下，有11%代表的票没有选她，“我有信心以后让更多的人对我满意”。

　　“私企立宪”

　　“私企立宪制”是孙大午自己的独创，“主要是为了解决权力传承的问题”，这一次董事会选举是“私企立宪制”在 运行4年后的首次全面换届。

　　2003年，因为一场著名的“非法集资案”，孙大午遭遇了牢狱之灾。之后，经学者、律师和媒体的全力呼吁，孙 大午的“罪行”虽然一减再减，最后不了了之，但使他认识到：不能把企业的命运完全系于创始人一身。

　　当年孙大午、孙二午、孙志华(孙大午的三弟)被拘押期间，刚刚大学毕业不久、原定于当年7月份到澳洲留学的孙 萌出任了大午集团代理董事长。孙大午说：“我一直提私营企业不姓私，二午就说，那你怎么只让自己的儿子当董事长？”

　　孙大午为此一度很苦恼。“本来三兄弟也可以分家，但我母亲91岁、父亲89岁了，我们兄弟团结老人就长寿，因 为经济利益而分裂不是好事。再说搞股份制，股份给谁不给谁呢？难道只能给自己的亲属吗？按什么比例分配呢？”

　　启发来自于英国的“君主立宪制”。英国在1688年“光荣革命”后，建立了第一个“君主立宪制”国家：女王并 没有决策权与执行权，但是皇室仍然安享着“日不落”帝国的尊荣。

　　孙大午由此设计了“私企立宪”的操作框架：大午集团的监督权、决策权和经营权三权分立，并立并行。产权所有者 拥有独立的监督权，组成监事会；决策权属于董事会；经营权属于理事会；董事会和理事会均由选举产生。对集团三会的财权 和人权分别进行了分权、确权和限权。比如，董事会无权干涉经营，其调动资产的权力不能超过上一年的盈利加折旧，董事长 无权解聘总经理和董事；监事会的所有权作为一个整体存在和传承，但不能进行财产分割和财产调动，可以组织职工选举，可 以弹劾，但无权任免董事长、总经理等。

　　为了与新的一年的人事安排和工作计划同步，每隔两年的12月份被定为大午集团的选举月。选举分三层进行。第一 层为普选、海选：属广泛民主，集团所有员工参加，5人以上可联名推荐候选人；再由工作时间3个月以上的员工，以无记名 投票的形式按所限名额票决候选人。第二层为代选：规定代选人资格为公司班组长以上干部；学校处室以上干部；工作1年以 上的业务员；工作两年以上的技术员；学校任教两年以上的中小学教师；工作3年以上的职工，体现的是“精英治企、员工监 企”的理念。第三层为精英选举：实行加权制，票决子公司一把手，正副监事长参加投票，董事长、总经理各有1票加权票。

　　按孙大午的设想，谁有本事带领企业发展得更好谁就会被工人们选成董事长、总经理，虽然他不否认也希望自己的儿 子将来能接班，但要当董事长、总经理也得有人选他们才行。否则，他们以后可以进监事会，监事会的权力是可以继承的。孙 大午的家族成员每个月可以拿工人平均工资1?3倍的生活补贴。这样，即便他的后代不争气，也能保证有个体面的生活。

　　这是一个各方面都支持的方案。2005年2月28日，大午集团举行第一届董事会选举，“私企立宪制”正式确立 。

　　“可控的民主”

　　“私企立宪制”运行4年来，大午集团的产值从1.2亿元增加到了3.5亿元，营业收入从8300万元增加到了 3.1亿元，工人的工资从636万元增加到了1700万元。与此同时，大午集团没有出过一个贪污公款的干部。孙大午说 ，事实让他对这套制度越发有了信心。

　　一些人批评说“企业搞民主是个疯狂的想法”，孙大午则认为：“民主是一种实践。在没有完善的民主程序的时候， 民主本身就是目的；当民主程序完善以后，民主就只是一种手段。我搞的民主其实是可信的、可控的、可预期的”。

　　《瞭望东方周刊》：在你搞的“私企立宪制”下，监督权会不会被架空？如何避免决策失误？

　　孙大午：民主不需要监督，因为民主本身就是一套监督机制。董事长是一个召集人，董事对他就是一种监督。15个 人互不统属，董事没必要看董事长的眼色行事。

　　一个是依法，程序上完全合法的时候，出现决策失误，监事会无权弹劾，只有等下届选举的时候给予通报，就像让他 走路不能支配他先迈哪条腿一样，只能告诉他前面是火坑，再往前走就掉进去了。他不听，掉进去了，没办法。这个制度并不 能防止失误，只能是最不坏的制度，绝对没有风险是不可能的。

　　《瞭望东方周刊》：董事长没有产权，怎么会尽力维护企业利益？

　　孙大午：竞选和效益是挂钩的。你有指标、有成绩，才能参加竞选。竞选者要给工人、企业、社会明确许愿。董事肯 定由优秀的厂长产生。他们的产生机制就是保障。每个分公司除了两个固定名额，还有1?3个机动名额。比如饲料公司的效 益突出，人数也多，那么他可能会多占去1个机动名额。如果你的厂子不景气，可能永远无法产生高级领导人。董事长是工人 代表选出来的，他的权力来自下面，就要对下负责。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瞭望东方周刊》：工人有参与权利，但无财产收益权，怎么调动大家的积极性？

　　孙大午：我们参照世界各国的工资比例，规定工人工资的2?5倍是中层管理人员的工资水平，中层管理人员工资的 2?5倍是高级管理人员的工资。这样，工人和高管的工资水平差距在10倍以内。在我的企业里，当董事长月薪1万时，工 人必须拿到月薪1000以上，这就是我所谓的有差别的共同富裕。

　　《瞭望东方周刊》：万一你的后代要把产权收回，进行财产分割怎么办？

　　孙大午：那你得看别人是否愿意。这个制度实行久了它本身就有了生命力，人心会形成不可逆转的潮流。如果我的后 代有出息，他可以按照程序，进入竞争，甚至主持联席会议、修改“宪法”。但是如果他想逆流而动，是不可能的了。

　　《瞭望东方周刊》：你是不是想建立道德理想国？

　　孙大午：我的改制，并不是崇高行为，实际上对我最有利。首先，优胜劣汰的基本机制建立起来了，这种观念也会深 入人心，我的孩子也会发奋图强；其次，我的后代永远有饭吃。所以这种制度是利己的，我让出一些，得到的更多。我要的是 权力制衡，不是搞圣人治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