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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宪民/口述|刘芳/整理
—— 黄河人之二
朱宪民,中国当代摄影史上不可绕过的摄影师。他用长达30年的生命记录了一条河—— 中国的母亲河黄河。 1987年,布列松看到他的画册,写下了题词:“真理之眼,永远向着生活。”其作品《黄河百姓》收录了1968年至1 998年拍摄的480幅照片,被誉为“是迄今为止以影像方式全面表现‘黄河人’生存状态的、时间跨度最大的摄影专著” 。
17岁的时候离开家乡,才知道世界上还有苹果——家乡在黄河岸边,只见过枣;30多岁的时候又背起相机往回走 ,没想到就此拍黄河拍了一辈子。
那是上世纪70年代末,因为陪法国摄影师苏瓦约采访,始知摄影应该呈现最真实的生活。之前我在吉林画报社也拍 了不少照片,无外乎“五七干校谈体会”“十大喜讯传车间”之类。那时终于意识到自己走了弯路,首先想到的便是用真情拍 摄自己的故乡。
那是我最熟悉的土地。黄河边的人一生下来就被放在沙土里。我生下来,接生婆就把我埋在沙里,没有尿布,没有褥 子。那种沙土用锅炒,用筛子罗,是暖和的。
大人要劳动,不能管我,我就在沙土里躺到了一岁。小时候在炉子旁烫了腿,没有钱看病,大人就拿一把热乎乎的黄 河沙土敷在伤口上。当真没有发炎,现在连伤痕都没有。
那里的人也是我最有感情的人民。我的父老乡亲朴实厚道,不善言谈。他们很少有外向的性格,生活较为封闭贫苦, 但他们从不抱怨自己的不幸,只是认命,依恋土地。
黄河中下游是我整个黄河系列中拍得最丰富的部分,尤以山东、河南去的次数最多。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在用镜 头寻找童年的痕迹,同时以自己仅有的力量回报家乡。
这些地方的人们性格特点是勤俭、保守,我十几年之后去拍他们,跟十几年前的生活没什么大差别。老汉们还是一身 黑色的老棉袄,脚踩着牛鼻梁鞋,老妈妈还是质朴的一身蓝——这又有个感情很涩的名字,叫“一裹穷”,因为那种布料便宜 、舒服又耐脏,最适合村里年纪大点的妇女穿。
另一个典型的特点是,黄河中下游的人极具家族意识。几乎每家都有家谱,平时打交道要先讲你姓什么、哪辈人。逢 年过节的时候最看重团聚,必少不了的环节便是祭祖。
我热爱这个地方的人。所以我的照片里很少有丑陋的形象,因为我看到黄河边所有的妇女都是我的母亲和姐妹,黄河 边所有男人都是我的父亲和兄弟,你忍心丑化他们、贬低他们?你只有让更多的人喜欢他们,尊重他们的勤劳善良。
而且我知道,若不是年轻时离开这里,我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有一次我拍照片,想拍那个卖豆芽中年人的特写,镜 头拉近一看,是我中学的同桌!在学校时他是班长,比我强多了,老考90分以上。
说实话,那张我都按不下去。我连过去和他打招呼的勇气都没有。我不好意思过去,怕伤害他。如果公平竞争,我肯 定不是人家的对手啊。如果他正常考大学,肯定在我前边。我只不过一个瞬间决定走出去了,而他留下来了。
所以每次回故乡,我丝毫没有衣锦还乡、荣归故里的感觉。我总告诫自己:千万千万悄悄地回去,别扰民。我每次回 老家,走到距离我家村子还有三四里路的地方下车,自己走回家。
我不想让乡亲们觉得我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回到家里我换上弟弟的衣服,我们俩骑着自行车,在黄河大堤上走,在村 子里到处转悠,相机藏在衣服里。所以我的作品经常是用长镜头的,因为不想干扰他们的生活,让他们不自在。
可是这些人特别淳朴善良。我遇到过不少次,给某个人拍照,对方追着我说要给我钱,他们觉得照片不能白照啊。这 当中的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拍过照片。
我拍的最多的是老人和孩子,他们之间那种交替的变化感觉很明显。仿佛一代人正要逝去,新一代又迎面而来。我喜 欢用镜头记录老百姓最平实的生活,并在里面发现或者抢救那些即将消逝的东西。这个时代变化很快,很多场景都是现在难以 想像的了。
比如我拍过许多黄河摆渡的照片,在80年代黄河大桥还没有修好的时候,渡船是人们过河的唯一方法。一船能容很 多人,每人交大概五毛钱的船费,在江风里忽忽悠悠渡到对岸去。而现在,你再也看不到这种摆渡的场景了。
摄影作品有朝一日也会成为没有时间性的生活记录;而产生这种生活方式的环境到时候恐怕早已消失。我坚信我拍的 黄河100年之后能体现它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