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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知青的归城往事

http://www.sina.com.cn  2009年01月21日16:52  记者观察

  文◎本刊记者 杨红岩

  午后的阳光穿过玻璃窗斜打在马克印的左脸上,一张古铜色的面庞被黑色的帽檐遮挡着,透过近视眼镜的双眼不时灼闪出泪花。

  一段特殊年代似远犹近的艰难回家路,再次在现实中勾勒那段悲壮的历史画面,我们感慨,人们回家的方向变了,出行的方式变了,但中国人一年一度回家过年的情结始终没有变。不管回家的路有多长、多艰难,“回家团聚”的信念一直在中国人的倔强中坚持着、延续着。

  下乡劳动

  2009年1月5日,农历腊月初十,北京市海淀区小营东路的一家成都小吃店,57岁的马克印照例坐在自己已经习惯了的靠窗位置,要了两瓶燕京啤酒,就着自己用塑料袋拎来的酱牛肉和酱鸡爪,开始了一个下午的独饮。

  而在30多年前的这个时候,他正在内蒙古土默特左旗的哈素公社筹划着怎样回北京过春节。

  马克印一家是满族人,正黄旗后裔,祖上是吃俸禄的。当年,满人入关后跑马占地,祖上在河北津兴弄了一大片地,后来划成分的时候,他家自然成了地主。

  马克印的爹军统出身,在重庆受过训,还有一把中正剑。马家一共11个孩子,马克印最小,他有6个姐姐和4个哥哥。

  解放前,老马弄不清形势,就索性把家里成年的男孩子,一个送到了共产党军队,在四野,跟着林彪的部队;另一个送到国民党军队,当空军,给蒋介石开侦察机。

  家庭出身的复杂性,使得马家在1966年8月25日受到了清算,全家被红卫兵扫地出门,父母被迫离开北京城,回到了河北定州老家。哥哥姐姐均已成家,只剩下马克印一个人独自生活。

  当时,他是北京市西城区北海中学初二年级的学生,那段时间,他不敢出门,整日把自己关在家里。

  母亲临走前告诉他:“将大白菜炝起来,加上水,烧开,再把面疙瘩煮进去,就能做成疙瘩汤。只要会做这种饭,就饿不着。”就这样,他靠着还在北京城的大姐和二姐的接济,不变花样地吃了两年多疙瘩汤。

  直到1968年9月9日,随着知青上山下乡浪潮的裹挟,他自愿离开了北京。仅这一年,全国下乡知青就有200多万人。而在之前的几年里,每年都会有数百万知青走向农村。

  他在北海中学填完报名表,又独自跑到派出所消了在北京的户籍,回家把被子打好包,便到北海中学集合。临行前,学校组织了盛大的送别仪式。姐姐、姐夫还有外甥到北京站为他送行。

  他乘坐的一列绿皮车厢的火车上,一共有1300名知青。首次下乡的知青,车费都是国家支付,他们没花一分钱。

  火车走了一晚上,第二天上午10点多到了内蒙古察素齐车站,在察一中住了一晚上,次日清晨,他们一行20多人又被一辆军用卡车载到了土墨特左旗哈素公社。马克印和另外6个学生被分到二家大队的1小队。

  正好赶上秋收,休息了一天,队长便组织他们与村民一起收割粟子。“第一年还觉得很高兴,国家每个月都发钱发粮食,大家一起劳动,一起吃饭,也没什么不适应。”马克印说,自己在农村的8年时间里,在劳动上一点都不吝啬力气,放羊、放牛、放马、种地、打柴,什么活儿都干过。

  “最难忍受的是孤独”,见不到亲人,看不到书籍报刊,听不到广播,“往家里寄一封信,送到大队部,常常过了好几天,还放在那儿”。

  回城过年

  很快便临近1969年的春节。马克印再也按捺不住急切的思乡之情,他要回北京,和他一起插队的几名同学也要回北京。全国各地数千万的知青也和他们一样要回城回家。

  刚到内蒙古的时候,马克印怀揣着姐姐给的4元钱,劳作了几个月,要回家了,兜里连10元9毛钱的车费都凑不齐。“当时就是能拿出那些车费,也不会去花,干一天活儿才能得1个工分,也就3毛5分钱”。

  几个知青一合计,决定扒火车,“不管怎样,只要能回北京就行”。

  也没带什么东西,几个人搭老乡的马车到了察素齐火车站,“人山人海!大部分都是要回城的知青。”

  开往北京的列车一进站,人群蜂拥着朝着车门挤,马克印仗着自己年轻力壮,很快便招呼着同行的知青上了车。可刚走了没几站,他们便在一个车站被轰了下去。

  天也冷,肚子又饿,“好歹是个城镇,比在农村好得多,我们合伙花4块钱买了一只烧鸡吃,”马克印笑着说,“买车票,我们舍不得花钱,买吃的我们可豁得出去。”

  吃完烧鸡,几个人在城里转了一圈,又回到了火车站。候车室里有一个大火炉,等车的知青们都争着往炉子跟前挤。

  几个小时后,来了一辆开往北京的列车,大家还是像先前一样也不买票,争着往上挤。“力气大的就上去了,力气小的就被挤下车,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赶上下一趟车。”

  走了一段,在集宁车站,他们又一次被轰下车,已经是凌晨两点多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车再过来,几个人只能一直等着,也不知道又过了多久,终于看到一辆开往北京丰台的车。这次上车走得久,他们一直站到了山西大同火车站才又一次被赶了下去。

  大同开往北京的运煤车多。随后他们便扒上了一节运煤车的车厢,一群人蜷缩在煤堆上,火车带着他们冒着凛冽的寒风前行,被风扬起的煤灰不断往身上、脸上、鼻孔、耳朵里钻。

  两天后,火车终于到达北京丰台车站,这时,几个人已经谁也认不出谁了,连嘴巴里都是煤灰。“我们在车站找了一个水管冲洗,一直洗了半个多小时水还是黑的。”

  回到了自己曾经生活成长的北京城,马克印“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悲伤”,家都没了!

  在城市青年大量分流到各地农村的特殊年代,也在每年春节形成了从农村返回城市的巨大浪潮。马克印的经历,也成了众多知青艰难回城的时代缩影。

  无家可归的马克印从丰台花5分钱坐公交车到了东直门的大姐家。无法和父母团聚,与姐姐、姐夫一家吃了一顿并不团圆的“团圆饭”。即便如此,这在当时的马克印看来,也是“非常值当的事”。

  转眼开春了,北方又将进入农忙,马克印再次和同伴扒火车返回了内蒙古。仍然没有买票,仍然几次被赶下车,旅途依旧艰险刺激。

  经过在农村的一段生活,他深刻体会到了农村各种生活物资的极度匮乏,这次,他从北京偷偷带了十几包火柴和几双尼龙袜,到自己插队的村子卖,一次下来,挣了十几块钱。“那个时候的农村根本买不到这些东西,尼龙袜一般卖给要娶媳妇的人家做聘礼,一双袜子可以挣一两块钱。”

  城市诱惑

  从第二年开始,国家不再给这些知青发钱,队里每年给他们发500多斤没去皮的毛粮,其中,一部分是大米和白面,算作细粮,其余的便是玉米和小米,叫粗粮。

  别的知青都算计着怎么样才能把发下来的粮食对付吃一年,马克印却不一样,粮食一到手,转手就卖出去。“我也不想那么多,管他去呢,能过一天是一天。一次我把粮食卖了90元钱,等到农闲的时候,我拿着钱偷偷回到北京,先到老莫(前苏联人开的莫斯科餐厅)吃了一顿西餐,再去买了块手表,然后,买了两件新衣服,穿着就回村里了。”马克印说他一直都惦记着北京城的丰富生活。

  潇洒过后,回到村里吃饭便成了问题。“东家蹭一顿,西家蹭一顿,反正周围的知青也多,总能吃上口饭。”但毕竟大家的日子都紧张,马克印还是饿了肚子,实在没辙了,他便把衣服拿出来,换两个鸡蛋吃,再后来,把衣服、手表也全换了吃的。

  1980年,在旗里每年举行一次的知青大会上,马克印认识了一位女知青,这让他的生活彻底发生了改变。当时,他是全旗知青乒乓球比赛男单冠军,这位女知青是知青乒乓球比赛女单冠军。马克印向女知青吐露了爱慕之情,于是两个人开始了长达4年的曲折恋爱。

  在孤独艰苦的劳作之余,一段纯真的感情原本该给他们单调的生活增添一些精神慰藉。但是,女知青的父亲是原中央某领导的女儿,而马克印出身的复杂性,使得她的家人对两人的交往非常不满。

  女友顶着家人的发对,毅然和马克印交往4年,一直到1984年,女知青还是在家人的百般阻拦下无奈独自回了北京。

  而在前一年,1983年,周围的知青已经全部返城,马克印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之后两年,他春节回京看到周围人们生活正在悄然发生着变化,便再也难以忍受孤独的插队生活。他开始四处打听回城的消息。

  1985年春节,马克印又一次回家,在地坛庙会上他首次将河北的风筝引进了北京,7天时间净赚了7000多元钱,他也因此成为将风筝引进北京庙会的第一人。这使他更加坚定了回城的决心。

  几经周折,1986年,他终于以生病为借口办了返城手续。“我哪有什么病,要有也是当时精神压抑下的精神病。”

  重返北京的马克印,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下,摆过地摊,在西单卖过羊肉串。从2000年开始筹备,到2004年,他在北京顺义的一处山区专门建成了一处集展览、座谈、休闲于一体的“知青部落”。2008年12月23日是中国知青上山下乡40年,马克印的“知青部落”吸引了来自全国各地的知青参观交流,他也因此引来了京城各路媒体的追逐采访。

  在眼下春节时,以从城市返农村、从大城市返小城镇为主流的背景下,重温中国几千万知青当年饱蘸血泪的返城潮,我们看到的不只是人的流动,更看到了中国改革开放所带来的翻天覆地的城乡巨变。从中也使我们深刻体味到中国人始终未变的思归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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