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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汪伟(记者)
对现代的商人而言,从来不缺把企业做大、做强的冲动,因为这后面有强大的利益驱动,他们缺的往往是社会责任感 ,更缺的是健全的现代核心价值,他们办企业到底为了什么?
对作家傅国涌来说,“企业家”是一个被滥用的概念。他觉得有必要澄清一下这个词上厚厚的铜绿与口水。“企业家 和富豪、有钱人不是一个概念,不包括官商,也不包括那些靠权力发迹的商人”,傅说,他心目中的企业家,第一桶金必须是 干净的,不存在“原罪”的问题。在新书《大商人:影响中国的近代企业家们》中,他笔下的张謇、荣德生、卢作孚等近代民 族企业家,几乎都有着悲剧英雄般的崇高形象。
傅国涌自称写作的目的是“追寻失去的传统”。作为一个书斋中的知识分子,他以前追寻的主要是知识分子的传统。 2005年以来陆续出版的《笔底波澜:百年中国言论史的一种读法》、《1949年:中国知识分子的私人记录》、《历史 深处的误会》和《文人的底气》等著作中,他的目光集中在1949年前中国新闻自由的历史和知识分子的命运变迁上。
当他把目光转向那些赫赫有名的近代商人,发现了民国时代中国商业从创业到发达乃至衰落的历史悲剧。这一悲剧和 胡适、陈独秀、邵飘萍、张季鸾和王芸生这些知识分子和报人的悲剧一样,是中国现代史上最触目的一页。
“如果卖得不是很畅销”,《激荡三十年》的作者吴晓波评价这本书时说,“那是读者的损失。”
《新民周刊》:你一直关注知识分子问题,为什么会转向关注实业家的命运?
傅国涌:其实没有转向,还是对我们这个民族命运的探寻,还是围绕着近代中国社会转型这个轴心,我关心的内在东 西是相通的,那就是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能不能过得更好,他们能不能像其他的文明人类一样在一个文明时空里呼吸,有尊 严地面对世界。以前我更多地关注知识分子的思考和作为,关注近代中国的言论史,没有留意实业家这个群体的努力、影响和 他们的命运起伏。在读史的过程中,我逐渐意识到,文明不是依靠超人的大脑在密室中设计、策划出来的,而是从千百万的个 体生命的努力中生长出来的。文明是靠不同领域的人在不同侧面一点一滴共同推进的,这当中实业家决不能忽略。推进文明大 致上有两条基本路径,一条是激进的、豪迈的、大刀阔斧、不计代价的,追求毕其功于一役,一条是渐进的、温和的、一步一 个脚印的,不相信一夜之间可在地上建成通天塔,不指望天上掉馅饼,也就是张謇和胡适都喜欢说的“得寸进寸”。实业家就 其本质来说更倾向于后一条路。我感觉,知识分子和实业家这两个近代产生的阶层,就如同历史的两个轮子,他们都是推动社 会进步不可缺少的力量。上世纪50年代,批胡适和整个实业家阶层被迫集体退出历史舞台差不多同时,那是我们民族最重大 的损失,是所有不幸中最深刻的不幸之一,它意味着“得寸进寸”的渐进路径被彻底抛弃,等我们回过头来重新审视并且肯定 这一切的时候,几十年的光阴白白耗费了。这是我关心实业家群体的初衷。
《新民周刊》:你说最近30年来的企业家都是从零开始,很为他们没有继承近代中国的商业传统感到可惜,那张謇 、荣宗敬、卢作孚这些近代实业家创造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商业传统?现在的中国也有自己的世界五百强企业,他们很有做大做 强的雄心,没有继承到近代商业“传统”,真算什么大不了的损失吗?
傅国涌:从张謇到卢作孚,大体上是两代人,历史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但他们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对公益事业特别 是教育的热忱,与他们不断扩大企业规模的冲动是不可分割、融为一体的。他们创造了一个实业报国、实业救国的传统。他们 通过办企业推动城市化的实践已经融入整个中国现代化的进程中,从而创造了一个个极富个性特征的范例,张謇以企业办社会 的“南通模式”,造厂力求其快的“荣宗敬速度”,小鱼吃大鱼的“卢作孚神话”,范旭东的“永久黄”团队精神,穆藕初引 入的科学管理法,刘鸿生用西方谚语概括的感悟式格言……这些都是中国企业史上值得珍视的本土传统。
他们办企业的动力首先来自中国当时面临的危亡局面,是为了救国。其次,他们在前人那里汲取商业的智慧同时又超 越了前人。在他们之前,晋商,徽商,乃至胡雪岩这样的“红顶商人”,他们可以把生意做得很大,甚至富甲天下,也形成了 自己的商业传统,但他们是封闭社会的产物,经商只是附属于绝对皇权之下的一种谋生方式,缺乏自身的独立性,商人们最终 向往的还是红顶子,换言之,他们没有全力经营事业的自觉,当然皇权也不允许生长出自己所陌生的新事物。
这个传统的失去是因为刚性的外部制度变迁,发生在上世纪50年代初的资本主义改造运动,从公私合营到最后私营 企业退出历史舞台,这个传统已没有存在的空间。
最近30年重新出现的企业家阶层,和近代的实业家还很少有可比性,包括他们的文化素养、所处的外部环境都和近 代大不相同,也很难找到他们前辈身上曾经闪现的品质。他们比前辈优越的是处于一个以互联网为标志的信息化时代,地球变 得很小,接受外界信息极为方便,与世界交往、沟通、融合的门槛降低了。但这些新因素是不是能为他们提供更多的机会,使 他们最终超越狭隘的企业利益和私人利益,像前人那样做出令后人怀抱敬意的事业,接续前人留下的好传统,现在还不敢断言 。
《新民周刊》:这里不妨做个假设:在晚清、民国的实业家身上,可能发生毒奶粉这类事吗?
傅国涌:不可能,他们所处的时代,道德底线还没有被突破,不管是实业家还是其他社会阶层都还遵循着一些基本的 做人底线,这是无数个世代积累起来的一种文化基因,已根植于他们的生命深处。一轮又一轮的王朝更迭都没有触动、改变这 些社会道德规范。对于他们来说更多的甚至不是来自外在的约束,而是内在的自我约束。这不是说那个时代就没有问题了。要 说今天的企业家和他们之间的落差,我想,对他们中许多人而言,从来不缺把企业做大、做强的冲动,因为这后面有强大的利 益驱动,也不缺将企业制度化的冲动,他们缺的往往是社会责任感,更缺的是健全的现代核心价值,他们办企业到底为了什么 ?在企业做到一定规模之后,他们的方向感在哪里?支撑他们继续往前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核心价值?这些问题都是值得深思的 。
今天才来谈商业伦理虽然有点晚,但总算我们开始正视、直面这个问题了。几年前有个企业家武克钢曾呼唤“工商文 明”,提倡“商本位”,其中就包含了类似的意识,虽然企业家阶层要洗刷掉给世人的唯利是图印象,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好 在这个阶层中有些人开始了反思,明白要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而且开始做事情。他们掌握相当的经济资源,并具有行动能力 ,他们在转型时代能做的事很多,比如环保、公民教育、行业自治等方面,还有在帮助弱势群体比如农民工群体的培训等方面 ,在推进大的制度创新方面,他们都可以有作为。我指出这个阶层要负更多的社会责任,与纠正30年来一味重商的风气并不 矛盾,老实说,这里所谓的“重商”只是唯利是图、一切向钱看的代名词罢了,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重商,一种合乎现代价值的 商业伦理目前尚在孕育当中,还没有成型。企业家负责任、关心社会公共事务恰恰也是培育商业伦理的题中应有之义。
《新民周刊》:在中国谈商业伦理,不可避免地要涉及到两个问题:第一,企业家的第一桶金是如何得来的,第二, 他后来在竞争中胜出是靠市场(技术、管理和商业模式)还是靠权力(行政垄断和其他手段),这是伦理问题,更是法律问题 ,近代这些“大商人”不也需要面对这两个问题吗?
傅国涌:我所说的“大商人”,特指那些创办民营企业的近代企业家,和富豪、有钱人不是一个概念,所以不包括官 商,也不包括那些靠权力发迹的商人。“企业家”本来是有特定内涵的,不是什么人都担当得起,只是这个概念今天被滥用了 。对于我说的这些“大商人”,他们的第一桶金是干净的,不存在“原罪”的问题,他们之所以在竞争中脱颖而出,一方面是 风云际会,赶上了创业的好时光,一方面是他们自身的天赋和努力,他们与权力的关系不是一种依附和交易关系,但也必须与 权力打交道,与权力博弈。大凡成功者只是在权力的夹缝中幸存下来,并发扬光大的。他们走过的道路,他们提供的出色示范 ,已经给今天有志于办企业的人提供了有益的思路。
《新民周刊》:从你的书中,我们不得不注意到企业与政府的关系:既有合作,又有冲突,企业既因依附权力得利, 而又因为官方的觊觎而危机重重。实际上,从洋务兴起、官督商办到一战后大批民族资本的兴起,乃至1949年后屡屡批判 的所谓“官僚资本”,乃至今时今日的垄断国企等等,权力始终是中国商业中不可忽视的存在因素。从另一个角度观察,工商 阶层的发达,既可能与权力合流而成新贵,也可能与权力抗衡而引起社会的变迁,为何有这两种走向的差别?
傅国涌:从资本的性质来说,官企或者说垄断性的国企,本来就是权力的产物,与民营工商业之间有着天然的鸿沟。 缺乏健全的制度保障,民营企业的处境总是艰难的,不同的人因此有了不同的选择,同一个人在不同时候也会有不同选择。国 民党在1927年上台之后,以宋子文、孔祥熙代表的豪门资本,以及资源委员会掌握的官营资本,处于绝对强势,荣家企业 、刘鸿生企业、民生公司、永利公司和刘国钧的大成公司等等,几乎所有成熟的大型民营企业,几乎都一而再地面临被官资、 官企吞并的危险。荣家兄弟、刘鸿生、范旭东、卢作孚为此吃够了苦头。所以,卢作孚才会感叹:“做得越大越成功便越痛苦 。”当他们寻求国外贷款时不仅得不到官方支持,反而是常常被要挟。在我的这本书中有很多具体的叙述。民营企业今天的处 境企业家们心中更清楚,我相信前人的经验教训对他们一定会有启发的,包括那些在夹缝中求生存的技巧。荣德生早就明白, 政府只要让人民安居乐业,收税即可。如果政府能充分发挥民力,不必国营,国用自足。如果不能使用民力,即使一切官办, 也没有用,只是徒增浪费而已。
趋利避害是基本的人性,如果时代没有给工商阶层一个自由生长的空间,只有靠与权力合流才能立足,才能发展,那 么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自然会走这条路。如果有一定的社会空间可以容许他们选择,他们中的一部分乃至多数都会选择自主发展 ,保持更多独立性,显示自身的独立价值,从而推动社会进步。这一幕我们在晚清到民国几代企业家身上都可以看到,他们在 大时代中的影响,在中国近代转型中的贡献,都足以成为后世的楷模。关键还是要在制度层面保证民营企业的生存空间,为民 营企业家提供一个能发挥出最大创造力的外部环境。
《新民周刊》:工商之利可以强国,可以富民,也可能挟持公共利益。刚刚因为卷入黄光裕案接受调查的公安部部长 助理郑少东,在黄光裕案发一个月之后公开说,“对负责企业正常经营的高管人员要慎用拘留、逮捕措施”。大家都普遍关注 到权力与商业利益的一种奇特的结合现象,有人说这是中国企业家的另一个“原罪”。
傅国涌:这不是企业家的原罪,而是“官本位”的原罪。“官本位”最大的罪过是严重阻碍了商业精神的正常发育。 官本位,就是权力本位,把做官看作是人生价值的最高体现,甚至是唯一体现:有权就有一切——抓住权力,比任何形式的生 意都来钱快,而且没有风险。可以想象,如果不是外部力量的冲击,中国近代企业的产生可能还会晚得多,也可以想象,如果 中国社会已经摆脱了“官本位”的桎梏,我们的企业和商业必定会更快地完成现代化的转型。
说到底,因为我们的制度和社会转型没有完成,有很多举措都是临时性的权宜之计,这算不上“现代化”的普遍经验 ,相反,这是“反现代化”的。放在百年中国现代化进程来看,当代有许多不顾道德、唯利是图的商人屡屡被曝光,但不是商 人这个阶层特有的孤立现象,只是整个社会问题中的一环,不能把他们单独摘出来,而且用不同的标准来对待,何况商人本身 也是从普通人中来的。
《新民周刊》:在我们“传统”的理解中,“传统”是指那些经历很长时间内才能形成的文化形态,晚清民国距今不 过百年,称得上“传统”、谈得上“失去”吗?
傅国涌:在我这里,传统是有特指的,那就是近代中国产生、后来中断的一些好传统,包括言论自由、文人论政、教 育开放、兼容并包,也包括企业史等方面的,这是一个“现代化的传统”,和我们通常讲的传统文化没有关系。我们提到传统 ,往往就会想到那些“传”之久远的“统”,其实,不一定所有传统都是古老的,曾经出现并在历史中有过影响的那些人和事 都可以成为传统。中国最强势的传统是专制主义,但是在中国数千年中也有过一些值得延续的传统,比如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比如“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比如“留取丹心照汗青”,等等,这些价值不仅已经融入中国“现代化的传统”,也 融入了人类的普世价值之中。如果我们以开放的心态、世界的视野、现代的尺度来看待中国的传统,很多看法都会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