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活着

　　陈庆港/文

　　一根血红色的管子，一头插在我手里的水瓶里，一头插在废墟的深处，插在废墟深处的你的口里。   我用双手捧着水瓶，看着瓶里的水快速地被你吸干，我无法准确和你说出自己这时的感受，我觉得我从没有过与一个人如此的亲密，那感觉好像我和你的身体连在了一起，我是你体内的一个器官。这应该是你50多个小时里的第一次喝水。   这一刻，我明白，为什么在地震的几十分钟后，我就那么迫不及待地打电话订机票；为什么我就那么焦急地在机场等待了二十多个小时，不停地改签机票，想尽一切办法快点起飞；为什么心如火烧的一路跑着、甚至爬着来到这片废墟。

　　  这是怎样的一次谈话？我和你。你就在我的脚下，在我脚下钢筋和水泥参差交错成的缝隙里，而我就这样站在一眼看不到头的痛苦呻吟着的废墟上。那一刻，太阳像火一样炙烤着地上，炙烤着大地上这个巨大的滴着血的伤口上。我举着那瓶水，像举着一个稍纵即逝的生命。那一刻，远处的山坡还在不停地崩塌；那一刻，我脚下的一切还在不停的颤抖，像受了惊吓的孩子，又像是个垂死的生命在抽搐，那是一种来自大地深处的战栗；那一刻，我太害怕，真的，我的心里有着从来没有过的无助和恐惧。

　　你怕吗？在废墟深处那个看不到一丝光亮的黑色窄小的空间里？你，怕吗？

　　  你在废墟的深处，和我说话，你的声音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你告诉我你的名字，还有你的年龄，你有一个非常美丽的名字，你也有一个最美好的年龄。我说妹子你要坚持住，千万千万不要放弃，我和你离得很近，我会和你在一起，直到你从黑暗里走出来。

　　那时我就想，如果我是在几十个小时之前来到这里，我们一定会用另一种方式相识、交谈，那应该是一种我们所有人都熟知的方式，在北川河上的那座索桥上，也可能是在小城里的那个羌味十足的酒吧里，或者就是在这里，那时这场灾难还没有赶来，这里是熙熙攘攘的街道，就在那个摆满百合的花店前，你就这样向我迎面走来……我们能够这样邂逅，因为那时，就在几十个小时前，北川还是个如此美丽而又浪漫的所在。

　　你长什么样？我知道你爱笑，你笑得很好看，我认识的所有川妹子她们都这样。假如我是在几十个小时之前到来，我们又会在进行一次怎样的交谈？

　　然而一切都已经无法假设。此时，我站在死神般狰狞的废墟上，而你正躺在窒息黑暗的深处。这是大地震后的第50个小时，这时通往这个死亡之城的生命通道还没有打通，大型救援器械还进不来，所有的救援人员都还只能靠徒手搬掀压在幸存者身上的瓦砾巨石，而压在你头顶上的水泥横梁和一块叠着一块的预制板谁也挪不开。你问我：我还要在下面呆多少时间？我说我会一直看着你出来。

　　  那一刻，我真的很绝望。那一刻，我都没有来得及和你解释。那一刻，来得及可又能怎样向你解释？告诉你我不能陪你直到你出来？告诉你悬在这座死亡之城上方的那个堰塞湖马上就要决开？告诉你所有的救援人员都在紧急撤离，人们都在拼命的逃离？告诉你大水随时会将这座已经倒下的城市再淹没？

　　那一刻，你应该能听到的，覆盖在你头顶的废墟上人群匆忙撤离时发出的巨大轰响；那一刻，所有的人都在拼命的跑拼命地喊赶快离开赶快离开。而你就躺在黑暗的废墟里，无法离开。那时你是怎样的心情？在地面上所有的救援人员都撤离后，这座已经死亡的城市又该是进人了怎样的寂静？在这样的寂静里，你怕吗？在这样的寂静里，慢慢等待再次来临的灭顶之灾，你怕吗？

　　这是一种怎样的无助和绝望啊，那一刻，我放下手里的水瓶，我用碎石将水瓶夹紧不让它倒下，我知道从此它就是你唯一的依赖。

　　这是一种怎样的无助和绝望啊，那一刻，你一定感到了我的慌乱，你从颤栗的大地中一定感觉到了一切，你没有呼喊。

　　我走了，和所有的人一起抛下了你。我在像潮水一样涌向山坡的人流里拼命地奔跑，所有的人都在奔跑，而我和你说过，我会看着你出来。

　　我没有等你出来。没有人和你说话，在死寂的废墟深处，你怕吗？

　　  我知道，你活着，你躲得过所有的灾难。

　　我知道，你活着，就在我的边上。

　　在灾民安置点里，在幸存人员救护所中，在从我身边匆匆转移的人流里，我曾经仔细地听，我能辩别出你的声音，我们有过一次漫长交谈，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声音，缠绵而又坚强的川音。在灾民安置点里，在幸存人员救护所中，在从我身边匆匆转移的人流里，我找你，我没有看过你的模样，但我相信我能认出你，你才21岁，长得和大多数川妹子一样，漂亮。

　　从此，每一个川妹子，我都会仔细打量。我知道，你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