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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层漏斗和深层漏斗几乎连在了一起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山旭 河北邢台报道
河北省邢台市柏乡县龙华乡龙东村,“宁柏隆”地下水漏斗区的中心。空旷的麦田没有一点儿墒情,也看不见一个人影。农民们都聚集在村口龙东村1号的院子门前,讨论着继续维持冬小麦生长的必要性。
“宁柏隆”是河北省最大的浅水层地下水漏斗区之一。开采地下水后,如果补充较慢,长期入不敷出就会形成以开采区为中心,中间深、四周浅的地下水位漏斗。
奇怪的名字取自邢台的三个县:宁晋、柏乡、隆尧。根据《2007年河北省水资源公报》,“宁柏隆”面积已达1956平方公里,中心地区地下水埋深——距离地面64.20米,比上年降低了3.57米。
因为缺水导致的经济原因,龙东村的大部分土地都没有进行冬灌。现在,干旱可能使春浇费用翻倍。农民们小心翼翼地计算着因旱情而不断加大的投入与粮食产出的平衡点。越过这个平衡点,抗旱将不再划算。
2009年2月10日,邢台市最高气温22摄氏度,东风2级转西风1至2级。这一天,河北省防汛抗旱指挥部宣布抗旱应急响应由Ⅲ级提升为Ⅱ级,旱情在加剧。
等待的麦田
“太贵了。”坐在小板凳上的吴姓村民告诉本刊记者,在龙东村“土地能少浇一次就少一次”。
目前农村灌溉用电每度0.579元,龙东村在正常年景浇一亩地一次要30多元。这与邢台其他地区的村庄相比要贵大约三分之一。
“我们这的机井一般都要打200米。”龙东村的电工告诉本刊记者,井深后提水更困难,浇灌土地的时间更长。为了保证灌溉,只好多打机井,这样就形成了恶性循环:每口井提水更加困难。
30元已经是2008年的价格了。几名上了年纪的村民争论了一下,最后在50元以上的价格达成了一致:因为干旱,不仅要用更多的水,恶性循环也将不可避免地加剧,提水的时间将更长,用电量将更大。
“头浇肯定最贵。”农民们说起来神色有些无奈,那几天大家都开始集中浇灌,也许要60元才能浇一次。
只不过眼下,大家都在互相观望,并且指望着一场及时雨能够为自己省下这可能超过100元的额外电费。
龙华乡乡长连茂华则告诉本刊记者,前期气温较低也是没有浇灌的主要原因,如果平均气温低于3摄氏度,浇灌将对麦苗产生不利影响,在这种情况下只有自然降水可以弥补土地水分的缺乏。目前持续干旱,虽然田地缺水,但农民不得不等着气温一点点儿上升。抗旱处在一个两难的境地。
农民对产生成本的担忧得到了柏乡县农业局副局长郭永华的认可。干旱不仅将使单次浇灌水量增加,浇灌频率也会增加。
本来春浇要在2月底开始,但是严重的旱情已经使没有冬灌的麦苗出现坏死,加上这几天温度上升得很快,“‘头浇’肯定要提前”。如果干旱继续,本来3次的浇灌就不止会增加到4次。
不过,就郭永华了解,目前下拨的抗旱补助中还没有专门针对灌溉用电增加的款项。
失宠的抗旱麦种
2008年夏天,河北大部分地区的冬小麦收购价格在每吨1600元左右,即每市斤0.8元。
“我们这儿亩产最多1000斤。”龙东村的农民们给记者算账说,即使如此,一亩地小麦最多卖到800元。而秋季耕地、玉米秸秆还田大约要90元至100元,小麦种将近100元,施肥200多元,正常浇灌费用约100元,另外还有夏季收割费用50元左右以及农药等其他开支。
虽然国家全年补贴在每亩百元左右,却包括了玉米和小麦两季粮食。农民如果卖掉冬小麦,最后收入一般不会超过300元。
“所以我们很少卖粮,种了就够自己家吃一年,不用买粮让别人赚钱。”一位农民说,如果成本增加100元,再加上干旱导致的减产,这一亩地就很容易种“赔”了。
5月冬小麦收割后,龙东村的农民开始种植玉米。去年大丰收,玉米价格却从0.8元一斤跌到了0.6元。
姓吴的村民说,这是最近这些年来的趋势。刚免农业税时,粮食还都能卖出不错价钱。后来粮食慢慢多了起来,价格就一降再降,一直降到他们干脆自己留下吃干净。
今年,浇灌费用几乎肯定增加了,只能希望在二浇、三浇前及时下雨,不然以龙东村的土地情况,将出现大面积减产。事实上,减产已经不可避免。在村北的麦地,一些地块死苗已有五分之一。
麦田里并没有发现节水设施,纵横的都是手掌宽的垄沟,里面的黄土已成干粉。农民们说,前几年曾经试点搞过节水设施,但是因为没有持续资金投入,不久就停了。
水利设施的缺乏还导致了另一个节水项目——抗旱麦种的失败:虽然种抗旱麦种的地块只需要浇一次水,但是各家的土垄沟都是互通的。这样,种普通麦种的农民需要浇灌,水就需要从抗旱麦种的地块流过去,照样又浇了一遍。这样麦种价格有些高的抗旱品种反而不突出了。
一来二去,现在村里只有少数人在用抗旱麦种。农民们说,现在没有人能像过去的公社、大队那样强制采取统一的耕作方式,毕竟土地都由个人承包。自己有能力就多打粮食,不需要多顾及其他人家的情况。说话间,大家都提到了北面一个乡要将所有土地集中租出去进行耕作,据说现正在统一打井抗旱。
深陷机井中的农业
郭永华说,电费其实是龙东村以及整个邢台地区农业生产的核心开支。
“邢台地区现在年降水量在500毫米左右,但年均蒸发量却有1200毫米至1300毫米。”邢台市水文水资源勘测局总工程师高庆森告诉本刊记者,五六十年代降水量比现在要多5%。
根据资料,当时邢台地下水位埋深仅为0至5米。换句话说,一些地区的地下水只在薄薄的土层下面,邢台境内甚至还有一处“百泉泉群”。
1966年,为解决北方干旱地区农业低产问题,国务院组织召开了北方八省(市)抗旱会议,随后河北平原的各县相继组建了打井队,开始专业队伍与群众队伍相结合的打井高潮,
机井使一直受干旱限制的农业生产出现了根本变化。高庆森就出身邢台东部农村,他告诉记者,那时公社管理松懈,春天安排社员浇地,往往任由机井抽上来的水浸满麦地,一春天会浇六七次。
在不到100公里外的石家庄,根据水利人员记载,冬小麦灌水最多时曾一季浇过12次。
“交公粮时,公社、大队都是有任务的。”龙东村的农民和干部们告诉记者,当时由于很少使用化肥,村里就把灌溉作为最主要的稳产增产方式。
农业用水与粮食产量的关系还可以以最近10多年为例。
根据一项“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的统计,从1990年到2004年,邢台市耕地面积减少约3.4万公顷,粮食产量却由217万吨增加到324万吨。粮食单产由每公顷3吨增加到5吨,期间还曾达到5.4吨。
以开采浅层地下水为主的沉陷区“宁柏隆”,1993年面积仅为308平方公里。而到2004年,“宁柏隆”比上一年增加的面积达到600多平方公里。
上世纪80年代、90年代、新世纪,机井取水的深度大约是50米、100米、150米左右。在粮食单产最高的1999年,邢台地下水最大埋深也达到85.06米,创历史峰值。
根据各地抗旱公报,机井抽水仍是此次抗旱的主要措施。郭永华的另一个担忧是,如果在春季集中抽水抗旱,地下水水位将进一步下降,这样小麦抽穗也会受到很大影响,并且导致产量的减少,“要抗旱保证粮食产量,我们确实没有别的办法。”
连茂华说,虽然目前看旱情对农业产生的影响很大,但结果如何现在还不能下结论。
小漏斗逼近大漏斗
“宁柏隆”只是机井和粮食增产给河北平原留下的“地漏”之一。在它东南面,形成了一个大型的深层地下水漏斗区:“南巨威”。它代表了邢台的另外三个县南宫、巨鹿和威县。其中南宫、威县就与柏乡、隆尧接壤。
在华北这样的半干旱地区,工农业生产用水一般都来自深水层,浅水层则提供生活和建筑用水。
“南巨威”的面积在2007年底已达到4400多平方公里,并且与北面的“冀枣衡”已连在了一起。“冀枣衡”包括冀县、枣强、武邑四个县市的全部及景县、故城、深县的一部分。80年代以来,它又陆续与沧州、天津、山东德州的地下水漏斗区衔接,成为华北最大的地下水漏斗群。“宁柏隆”的正东面就是衡水市。
事实上,虽然“宁柏隆”目前被认为是浅水层地下水漏斗区,但是其中心地区地下水埋深与“南巨威”已相差不到20米,这代表着龙东村农业取水的深度与“南巨威”的核心地区已经非常接近。
河北省曾在2005年公布有21个“地漏区”,总面积达4万平方公里左右。其中,位于太行山山前平原南部的邢台、邯郸等地下水漏斗区正是此次旱情最为严重的地方。
经过最近两年的治理,邢台地区的地下水水位开始“波动回升”。但是由于缺乏外来水资源,只能依靠当地采取各种节水措施对地下水进行恢复补充。
高庆森告诉记者,从1993年起,河北引黄河水入冀,但是其中近80%用于天津等城市的生活用水,剩下部分用于严重缺水的沧州的生活用水和白洋淀的水资源补充。
机井不是无底洞
由于持续多年高强度开采,地下水已经不足以继续支持粮食产量的提高。高庆森说,如果地下水埋深少于6米时,土壤可以更好保持浇灌带来的水分。按照这个标准,整个邢台的地下水都已经无法对浇灌水的涵养起到作用。
另一方面,地下水的缺乏直接影响着浇灌。龙东村的电工告诉本刊记者,上世纪80年代初时浇一亩地只需要一小时,到2000年后许多机井还只要不到两个小时,现在却经常三个小时也浇不完一亩地。许多人不得不在晚上人少时浇地。
80年代初当地亩产约500斤,到90年代就达到800斤到1000斤,此后一直没有突破。
种地之外,生活用水也来自机井。村里喝水的价格面临水退价高。
现在农民们担心的是,如果机井打到了法律规定的底线后该如何处理。在龙东村所在的滏西平原,第一含水层组已基本疏干。
一种方法是改种旱田。
柏乡县没有什么工业,农民除了种地就是出去打工。近的在附近区县和邢台市里,远的就跑去石家庄、北京、天津。
但是前两天有出去找工作的人又回来了,说建筑工地少了很多,本地农民能干的木匠、技工都很难找个岗位,其他行业也大体相当,这让一部分想在元宵节后出去的农民犹豫了起来。
龙东村3000多人口、2000多亩地,正常年景打下的粮食刚好当口粮。今年如果旱灾继续下去,又不能出去打工,到年底可能吃饭都是问题。
讲了半天,老老少少们自嘲了起来:当了一辈子农民,倒不知道怎样种地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