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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的冬天
儿子柴亚勇回扶沟县柴岗镇的老家后,第一件事是把柜子里的被子翻出来,铺好床铺,他已有4年没在老家过冬了。
村里出外打工的年轻人许多都回来了,喝酒、打扑克、上网、骑摩托车闲逛是他们主要的娱乐方式。20岁的柴亚勇显得格格不入,他不喜欢热闹场面,整个冬天几乎都在被窝里度过,他自嘲为“冬眠”,还不花钱,不闹事。
柴亚勇出生于1989年。每次起床,洗漱完毕后的第一件事是洗头、吹干、对镜梳妆,长发遮住半个前额。他上身穿一件米白色的夹克,下穿一条黑色休闲裤。一切妥当后,他来到屋外感叹:好几天没有见到阳光了。
柴亚勇说自己“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从不参与上访、打架等。过去每个月的上千元工资,他差不多都要用光,现在却无钱可花。往年过年回家,总要带些东西回来,今年他和他妈连一分钱东西也没买。
柴亚勇一家人的微薄积蓄,大多作为活期存款放在银行,以备未来建房、看病、养老和教育投入。生活开支只能维持在温饱水平,这也是大多数外出务工者的选择。
他家最值钱的,是一台14英寸的hisense牌黑白电视机,杂乱的衣服和被褥堆放在正房。这间平房建于10年前。那时,柴岗镇的乡镇企业还很红火,柴卫春家靠卖馒头盖起了这一层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平房。后来,镇上人少了,卖馒头的却多了。
那时,县域经济还没有完全垮掉。80年代,扶沟还有国家部委直属的缸盖厂,曾占全国缸盖市场的60%以上。扶沟县味精厂也曾名扬一时,“莲花牌”味精刚起家时都曾来此学习。可这些国有企业在改革过程中逐渐落伍,被淘汰,破产倒闭。
当地干部将这些本地企业衰败的原因,归结为“领导不重视”。放在30年改革开放的历史背景下,这一变化其实正是全国乡镇企业走向衰败的缩影。
柴亚勇所在的村子,位于柴岗镇与镇中心相连地带之间,一条小河将村子一分为二,柴亚勇家在河南,属第二组,全组共1000余人。因为与镇中心连成一片,且离县城不远,村民们平常搞蔬菜种植、搬运等,总能挣上些零花钱,因此便成了全镇的富裕村。外出打工的一般是年轻人,中年人大多留在家乡发展。
相对来说,2公里外的塔湾村则穷多了,那里的普通家庭一般只有12-14英寸的山寨黑白电视机。布帘代替墙将卧室和客厅隔开,寒风吹入帘影动。塔湾村人出外打工早,第一批出去打工的现在都有三四十岁了,年轻时像机器人一样在流水线上工作,年老了,却被工厂淘汰,只有去劳动条件更艰苦、工作不稳定的工地、矿井,从事季节性打工。
扶沟县地处豫西南,属当地人所称的“黄淮塌陷四市”之一的周口市管辖,是典型的劳动力输出大县。去年12月底,扶沟县劳动局按照周口市的统一布置,由村支书上报统计提前返乡人数,扶沟的数字是3.8万人,而全县外出人员总数约十一、二万,提前返乡人数比例已达1/3。
扶沟县最大的企业“中方棉业”,已经积压了两个月的产品,工人也已提前放假。工业园区管委会主任张金重则在筹划一场招聘会,“帮助企业低价吸纳沿海企业熟练技术工人”。一些企业的招聘已经开始,这些数据已被扶沟县劳动局编入“今年新增就业岗位”上报,但实质上并未创造任何新的就业岗位。
扶沟县近年经济发展较快,当地总结的经验是“一手抓工业园区的构筑,一手抓招商引资和项目建设”。扶沟向全国经济发达地区派出由官员带队的多个招商小分队,工资仍由县政府发放,常年驻在外地,专责招商引资,吸引发达地区需要转移出去的企业。这些政策让扶沟尝到了甜头,财政收入大幅增加,去年全县一般预算收入已达1.66亿,县城的房地产市场也正启动,最高房价达一千三四百元每平米。
金融危机初来之时,扶沟县的官员还以为只是“沿海刮了场风暴”,后来发现“风暴很快就到了眼前”,纺织厂、缸盖厂销售不畅,货物积压。紧接着,刚刚升温的楼市开始走冷,房价下跌。
对扶沟县来说,他们最担忧的事情逐渐变为现实——原有企业效益下降,甚至亏损破产,而新建项目则被搁置。这对扶沟县的财政来说,影响是致命的。
为什么路越走越窄?
珠海市三灶镇和河南省扶沟县是中国经济的两面镜子,而柴卫春一家人则是穿在其中的一条线。
38岁的柴卫春和20岁的柴亚勇都在寻找未来的路,他们试图从农民工群体中脱颖而出,成为佼佼者,而命运却让他们无法触摸成功。
柴卫春认为自己很失败,在外闯荡四五年,“越混越差”。刚来广东时,他不是一般盲目求职的农民工,他带了卖馒头挣来的上万元资金,开了一个铁皮屋搭起的杂货店,卖日用品和食品。后来这个店没法开下去。一方面,他一直没办营业执照,需要打点的关系不少;另一方面,老乡熟人太多,许多人赊账不还,换了工作,换了手机,人都找不到。
如果国家对自雇经营者的税费减免早日来临,有更多的帮扶措施,也许柴卫春现在已经是农民工中的一个“小资本家”。可惜,这不能假设。于是,他只有跟儿子一样,进了工厂。
柴亚勇则不知道未来的路怎么走。一天,他突然对本刊记者说:“老哥,帮我宣传一下我爷爷的醋怎么样?”2005年初中毕业后,他不愿念书,觉得打工潇洒,现在后悔了。这些“冬眠”的日子,他时而想到养猪致富,时而想学开车跑运输,有时却突然想继承爷爷酿醋的祖业。
创业似乎不现实。当地农产品价格下跌已让农民叫苦连天。跌得最惨的要数棉花,许多去新疆包地种棉花的人,前几年有发了财的,可今年据说“几乎都亏本了”。
就说养猪吧,猪肉每市斤单价已比去年跌了3元。除小麦以外的其他农产品价格几乎全线下跌:玉米去年8角/市斤,今年6角;大豆去年1元8角,今年1元6角没人要;红辣椒去年五六元,现在2元5角还没人要。而且,会不会继续下跌,谁也说不清楚。
大棚蔬菜种植是柴岗镇的特色产业,在柴岗镇委书记穆成安的眼中,农民工返乡后,“群众安居乐业”,“他们回来,就让他们种蔬菜”。可柴亚勇从未想过种蔬菜,一来大棚种植投入甚高,全家也拿不出这笔钱;二来技术门槛不低,一旦蔬菜发病,可能血本无归。
种田?人均1.2亩耕地,容纳不了那么多人。柴岗村的一位村民说,过去一亩地4个人干,现在一两个人就足够了。过去打麦子农忙要持续一二十天,现在机械化了,只需要3天。
在柴亚勇可想到的农业创业门路中,几乎无一可行。
柴亚勇并非没有技术,出校门后他学过两门技术,一是电焊,二是家电维修,可无一见效益。村头巷尾,职业学校的广告很多,“你来学习,政府买单”、“政府补助,学费减免”,他觉得这些很假。
拿电焊来说,减免后的学费还要近千元。而他在广东学习时,师傅不仅没收学费,还每月发给他100元钱。学了电焊,没找到合适工作。又学家电维修,学完后发现搞维修的太多了,没市场,又白学了。最后只好进入他妈所在的思泰厂,做一名几乎不需要任何技术的生产线上的工人。
本刊记者随他和同学一起去探访县城的几家职业学校,他一个同学想报名学习电焊,他立马反对:“那个东西根本不用(进学校)学,几天就会了,给钱学校还不如给我,浪费钱。”
扶沟县是劳务输出大县,劳动局的一名副局长介绍说,用于农民工培训的资金很难一次完整下拨。而且培训资金本来就僧多粥少,还被部门条块分割,农业部门搞“阳光工程”,劳动部门搞再就业资金,扶贫部门也搞农民工培训。
在珠海三灶镇寻找未来,这是柴亚勇梦想中的事。但仅仅是梦想。三灶镇的房子平均也要二三千元一平米,最贵的要4000元一平米,他几个月的工资才能买一平米房子。况且,社保几乎等于无,工作也无着落,好比赤身裸体在城市。
在珠海三灶镇列圣村的一间出租屋内,柴卫春喝着稀饭,惦记着远在千里之外的妻儿,迎接着农历小年的到来。要不是记者到访,他那天要和老乡们一起去珠海市中级人民法院,在那里,他的一个老乡将要被判刑,但老乡发生了什么事情呢?他始终不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