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山崩地裂，而今草长莺飞。

　　一年前的5月12日，汶川发生8.0级地震，举国震恸。一年后的今天，重建家园已然起步，而重任依然在肩。

　　一年前，早报记者徒步48公里走进震中映秀，成为第一批进入震中采访的记者。地震一周年之际，早报记者再次深入映秀，希望通过映秀样本，展示灾区百姓的这一年。

　　这一年，勤奋、朴实的人们在废墟上开始重建家园，在新房中期待着人生的转变；这一年，家产尽失的人们突破各种束缚，用双手再造属于自己的财富，也让社会在商业的复苏中破茧重生；这一年，失去了孩子的父母们，在绝望中迎来了一个个新生命的诞生，不但赋予自己希望，更使得社会的细胞——“家”得到了完整的延续……

　　我们无法尽述灾区重建的方方面面，我们只想通过选取几个侧面，用最平实的文字来记录这些映秀普通百姓重建新生活的点滴。

　　东方早报记者 于松 发自汶川映秀

　　

　　董德富（左）和家人在新建的木房里看电视。早报记者 张栋 图

　　40岁的董德富最近心情很好。扛了3个月的沙石与木板，他的新房终于在2009年2月15日完工了。

　　“新家的感觉，真好！”4月15日，董德富穿着沾满泥泞的衣裤，习惯性地一屁股坐在家里沙发上。沙发是新买的，乳白色的皮在日光下闪耀着。

　　董德富顺手点燃了一支烟，吐了个烟圈，没有烟缸，烟灰掉在了黄白色相间的地板上。

　　董德富的新家是三间外墙用木板装饰的房子，看上去很亮丽，一套新沙发代替了祖辈留下来的木椅，摆在客厅中央，显得阔气了很多。

　　“新房比旧房亮堂多了！”董德富忍不住时常赞一下自己的新房。然而，他沾满泥泞的衣服与大大咧咧的“旧”举止，与新房搭配在一起，怎么看，都让外人觉得有些不协调。

　　然而，董德富一点都不在意，他依旧咧嘴笑着，露出两排大黄牙，偶尔摸摸震前就一直留着的小分头。

　　废墟上，2倍成本建新房

　　董德富住在映秀镇黄家院村，建在山腰上的这个村子面朝岷江，共182户人家467名村民，人均耕地不足3分，人均年收入不足500元，是汶川有名的特困村。

　　虽然距映秀镇只有15公里，但因山路崎岖，这个“映秀最偏远、地势最高”的小山村常被遗忘。即使在映秀的地形图上，位于最南端的黄家院村也淹没在了山岭与河水的色彩下。

　　映秀居民说，以往只有在聊起“光棍”的话题时，黄家院村才会作为“光棍村”的代表，进入视野。在这座要历经14个盘山弯道的3公里山路才能到达的小山村，70岁以上的光棍2人，60岁的光棍1人，40多岁的光棍6人，而村长张静平说“村里30多岁的光棍，一大把”，而结婚的男人七成多都做了上门女婿，原因就一个字：穷。

　　地震后，这些村民们原本可以继续向政府争取异地重建的机会，走出大山，就此改变世代人的命运，但他们本着“不给政府添麻烦”的想法，全村老少步行返回了昔日的大山，住着帐篷，搭建着属于自己的新家。

　　其实，在黄家院村盖新房的成本是山外的2倍，为了建普通的3间小房，董德富付出了3个多月的劳力，花掉了政府所给的3.2万元重建资金。

　　盖了新房，董德富的银行存款依旧停留在地震前的3位数字。

　　汶川地震一周年来临之际，黄家院村被作为映秀“废墟重建新房”的标杆，被推了出去。为此，陆续而来的山外人，打破了这里的宁静。

　　但村长张静平与董德富等人都喜欢讲另外一些“黄家院村人盖房的故事”，而外来人听后，大都睁大双眼，张大嘴巴露出牙，并双手托腮，再说出周星驰式的经典对白：“不是吧？！”

　　黄家院村买个小猪仔，每斤比映秀贵1元；黄家院村将小猪仔养成大猪，卖时每斤却比映秀便宜1元。

　　“为啥？”

　　“因为黄家院村建在山腰上，运费贵。来卖猪仔的人，把运费加了进去，买大猪时，把运费也一并算了进去。”

　　在映秀镇，一块砖卖2角6分，一方沙石60元，但运到黄家院村，一块砖变成5角6分，一方沙石变成140元。

　　“啥子原因？”

　　“还是因为那14道盘山弯道，能爬上山的只有那种载重一吨的小三轮，从山脚运到山腰，道路不泥泞时都起码要花半小时。”

　　张静平说，新房重建的政策是：每户2万元补贴，2万元贷款（8年还清），1.2万元的奖励款（需在2009年5月12日前盖好房），8000元的藏羌景观费（不直接发给个人，由政府统一来布置外观）。

　　“这样算，建房早的，能拿3.2万元，建房晚的，只有2万。”张静平说。

　　不用张静平强调，董德富等村民早就把眼睛盯在了1.2万元的“建房速度奖”上。1.2万元是什么概念？这是村人均年收入的24倍，是村民建新房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村民们算了一笔账：盖一幢3间新房，砖块、沙石与水泥，耗资需要2万元，装修后再添置些简单的家具，又是1万元。也就是说，3万元，是投资建新房的一个底线。

　　为此，黄家院村的建房行动陆续开始了。到4月30日，该村仍有30户人家为了赶在5月12日前盖好房子，正在与时间赛跑，起早贪黑地忙着。

　　4月15日与21日，早报记者曾先后两次见到了村民吴兴涛，为赶在5月12日前完工，太阳没上山，他已在搅拌沙石，太阳下山了，他才收拾工具准备回家。

　　村里有人向银行贷款2万元吗？

　　张静平笑了：“村民赚钱不容易，2万元贷款？90%的人都不敢想。”

　　 防地震，旧式木房复兴

　　张静平说，震后镇政府曾组织一批专家来村里考察，“结论是可以在废墟原址重建”。

　　不过他说，虽然映秀要建成“抗震示范镇”，但有关部门对黄家院村却没具体要求，也没派人来指导。

　　“村民们都是依据当地的经验盖房。”张静平说，村民们发现，地震中，砖头沙石垒砌的房子全塌了，但20多年前造的木头结构的房子，却只是倾斜，并没坍塌。

　　“基于这一点，村民们又舍弃了砖瓦结构的房子，重新建造旧式的木房。”张静平说，他的四间新房就是木质结构的，而董德富、陈明房子的主架，都是用钢丝缠绕在一起的木头。

　　“其实，算算账，在黄家院村，建木头房子，成本比砖瓦结构还会便宜4000多元呢。”董德富说。

　　但同样是重建木房，黄家院村第5组（原漩口镇石鸭子村，后划归映秀）的十几户居民，有人觉得很方便，有人觉得很吃亏。第5组位于后山腰，通往那里的道路更崎岖，22个弯道让砖头、砂石根本运不进去。

　　地震前，这里的十几户人家都是20多年前的老式木房。地震后，这里的房子只有倾斜没有坍塌，但由于山体滑坡，一些房子被冲垮了。

　　由此，原地重建的人家，重建起来很容易，将房子拉正，买些石棉瓦、钢丝与钉子，请两个木匠打造一下就可以了。“这样做，重建成本就很低了，装修下来，2万元足够！”村民说。

　　但63岁的谢术英等因房子被冲垮被迫异地重建的村民可就不那么幸运了。

　　“我们要把原来的木料由山沟东头搬到西头。”谢术英说，这段距离只有两公里，“但我一个老婆子搬不动，请人搬运，每人一天100元，还包吃包住，搬运了5天，花了6000多块。”

　　在两个木匠忙活了半个月后，4月17日，谢术英的房子盖好了，还没有装修，就已花了2万元。

　　“光棍”村渴望“摘帽”

　　建房时，董德富常将这句话挂在了嘴边：“盖好房，要做点其他有意思的事情”。

　　其实，村民们都知道，董德富所想的，就是村子历代传承的这种生活：盖房，娶婆娘，生个娃。

　　1.65米的董德富似乎挺恋旧。他常穿一件草绿色上衣，这是6年前在映秀镇买的；前额上的黑发都快掉光了，但依旧留着20岁时的那个分头。

　　最近，董德富骑自己那辆旧摩托车时，开始撅起嘴巴吹口哨。他在家中7子女中排行老四，为此，怕他骑摩托车吹口哨分心，他70多岁的父母开始叮嘱他：“小四，开车可要当心点呀！”

　　40岁了，董德富还没娶到婆娘，让父母一直都很操心。董德富在家排行老四，因为没钱，3个兄弟娶不到老婆，两个“嫁”出去成了上门女婿，一个因为感情问题自杀了。董德富因为年轻时不想离家，耽误了几年，等他慌忙想当上门女婿外“嫁”时，女方已开始要求“想做上门女婿可以，先拿2万元钱来”。

　　但新房盖起来，董德富娶不到婆娘的烦恼却迎刃而解了。4月19日上午，董德富吹着口哨，一个人骑着摩托车下山了，傍晚回村时，摩托车后座位上多了一个女的。

　　那天，董德富面露红光，甚至逢人就停下摩托车攀谈几句，临走时还不忘告诉对方一下：“这是我耍的婆娘！”

　　第二天，董德富就成为了黄家院村未婚男性的楷模，在村里掀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波澜。

　　董德富悄悄告诉早报记者，他跟这个女的认识半年了，两人在一起玩时，女方曾向他许诺过“等你有了新房时，就考虑你”。

　　谢术英的儿子张明军是董德富的好哥们，两人同岁，同是村里“中年光棍”的代表性人物。张明军身高1.70米，五官端正，喜欢干净，跟董德富站在一起，帅不少。

　　4月21日，张明军起了个大早，20日晚他跟母亲商量好了，要把4间木房彻底装修一下。于是，他走出大山，到都江堰去买电线与灯泡，再看看装饰材料。

　　对此，谢术英很赞同，此前，她拒绝了儿子购买摩托车的提议，她说“重建款还剩点，要留着。”

　　但近来，谢术英显得心事很重，而谈起关于儿子婚事的话也多了起来。她说希望政府能兑现“对公、对私”的承诺，对私方面，她希望重建款能一分不少的发下来；对公方面，在黄家院村人走回大山重建前，汶川县政府曾答应他们，铺设好映秀到黄家院村的公路，并将途中22个盘山弯道修成水泥路。

　　此前，张明军谈了3个女孩，但女方在爬了5公里的山路到他家后，说啥也不跟他谈了，因为“你家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我不会嫁过来的”。

　　“这（灾后重建）是个机会，他应该抓住。”谢术英说道。在她看来，地震震毁了她的家，但却阴差阳错地给儿子的婚姻带来了转机。

　　谢术英知道，张明军娶老婆只差三点：村子通公路，住进新房，银行有点积蓄。如今，有了新房，张明军有了底气，而兜里有了建房后剩下的几千元存款，他更坚信，可以跟董德富一样，娶到婆娘。而政府答应修路，更是给了他们享受跟山外一样生活的通道。

　　“现在上门做养老女婿都需要钱的。”谢术英说，实在不行的话，她宁愿把所有的建房款都拿给儿子，作为嫁妆助儿子做上门女婿。

　　此前，因为穷，谢术英将自己辛苦抚养成人的3个儿子，送到都江堰做了上门女婿。如今，村庄在灾后重建中迎来了发展的契机，她想趁机将张明军的婚事完成。“那样，我就完成了最后一桩心愿。”谢术英说，她很期待这一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