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记者陈景平田骁

　　□图/本刊记者张昊

　　2009年1月18号，汶川大地震后八个月，北川县消防队的邓成谦举办了简单的婚礼，婚礼上，有两位特殊的老 人——他前妻的父母。冬日的阳光照进来，老人的影子茕茕。

　　一会儿，新郎也进了阳台，坐在两位老人中间，却并不言语。

　　邓成谦后来对记者说，其实当时他知道老人在想什么，他们也知道邓在想什么，在那一刻，语言是多余的。今年“5 ·12”之后，他准备在家里为前妻和儿子竖一块灵位。

　　这个计划，他还没有跟新婚的妻子说，但他自信妻子是会同意的。“我的新生活是属于她和我们未来的孩子的，而我 的过去，是属于他们的，我不忘记过去，也意味着我不会背叛她。”

　　家庭是社会的最小单位，家庭生活很多时候也是社会生活的缩影。这组故事先从邓成谦的家庭生活开始。

　　2009年春节过后，刚刚结束北川县城卡点驻守工作的邓成谦搬到了安昌镇板房区和父母住到了一起。

　　第二天，母亲来到邓成谦的板房，在耳边悄悄告诉他，板房区的小学里有一个小孩长得特别像邓娃儿。邓成谦一听， 放下手中的活计就往学校里跑，旁边的新婚妻子一脸惊愕。

　　回家是无法阻止的渴望

　　地震当天，34岁的邓成谦接到通知，他考上了北川县的专职消防员，他需要马上赶到绵阳市参加体检。

　　下午2点28分，地震发生了。

　　三分钟后，邓成谦拨打家里的电话，忙音。

　　身在绵阳的邓成谦并不知道北川是怎样一种情况，他穿过绵阳慌乱的人群，看到了北川县政府的一辆车正企图出城， 邓成谦拦下了这辆车。

　　那一刻，回家是无法阻截的渴望，邓成谦回忆说。

　　在学校，邓成谦首先看到的是儿子的班主任王老师，王老师胸部以下完全埋在混凝土中，脑袋耷拉，双手下垂，已经 死去。

　　他喊着儿子的名字，扒拉砖块和水泥碎片，但他只扒出几具残缺的尸体。

　　天黑了。

　　邓成谦不知道什么时候天黑的，他只知道自己扒不动了，嗓子哑了。

　　他坐在废墟上哭泣，在他的对面有另外一位父亲，也在哭泣。

　　暴雨。

　　他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却并没有冷的感觉，心灵的伤痛已经麻木了肢体的知觉，邓成谦回忆说，在接下来的几天里 ，每天晚上的睡眠都没有超过一个小时，经常在梦中哭醒，然后再也睡不着。

　　“如果没有把妻子调到北川”

　　2008年7月9号，邓成谦接到通知，要求他立即到县公安局报到，随后被安排驻守任家坪卡点。

　　北川已成废墟，但北川的废墟之下，依然掩埋有一万多具北川人的尸体。

　　为了防止发生瘟疫，政府对北川城进行了封锁，任何人没有得到官方的许可一律不得进入封锁线内。

　　卡点的主要工作一是对企图进入县城的百姓予以劝阻，二是防止小偷进入废墟偷盗物资。

　　卡点设立在毛坝加油站内。

　　这个时候，工作之余，缓过劲来的邓成谦无法控制自己对前妻与儿子的思念。

　　1998年邓成谦认识了前妻小张，1999年10月10号结婚，2001年8月18号他们有了自己爱情的结晶 ，他们的儿子睁开眼看到了这个世界。

　　前妻当时的单位还是在平武县，虽然大部分时间，他们过的是牛郎织女式的生活，但那种思念与相逢也是一种快乐， 邓成谦回忆说。

　　前妻的生日是5月14日，2003年5月14日，妻子24岁生日的时候，他们约好妻子从平武到北川来过生日， 却不料妻子乘坐的汽车撞岩，妻子腿骨折，脾脏破裂，抢救过来之后邓成谦还跟妻子开玩笑说：“你啊，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

　　2007年，通过多方面的关系疏通，邓成谦终于把妻子从平武调到了北川县人民医院，他们也结束了大部分时间相 望、每月一次相会的生活。

　　“如果我没有把妻子调到北川，他们都不会有事，妻子不会有事，孩子也不会有事，因为孩子一直跟着他妈妈生活。 ”说到这里，邓成谦有些哽咽，“福祸难料啊。”

　　“我告诉了她另一条进城的山路”

　　卡点离自己在北川城里的家很远。

　　这其实是一件好事，邓成谦说，跟生活在城外的灾民相比，自己其实是完全可以回家去看看的，但是在守卡点的那段 时间，他没有回过一次家。

　　不是不想回，而是不敢回，邓成谦对记者总结自己的心理。

　　刚刚开始封城的那段时间，小偷特别多。

　　“我拼命地抓小偷，在守卡点的五个人中，我是抓小偷最多的，被抓的100名小偷中，有70名是我抓的，”邓成 谦在回忆守卡点这段经历的时候，感触特别深，“我想当时那么拼命抓小偷，其实是一种发泄。”

　　邓成谦告诉记者，当看到有些小偷四五次被自己抓住的时候，自己甚至萌生了暴力的冲动。

　　按照当时的规定，凡是未经许可，擅自进入北川城者，都可以拘留，但偷偷进城的人实在太多，根本关不过来。所以 卡点守望者并没有严格按照规定执行，一般来说，对于确实是进城拿点自己家里的东西或者是祭奠亲人的，他们也只是劝诫一 下，如果证实是小偷，一般也是让他们留下物资，学习公告与规定，对于屡教屡犯者和偷盗通讯电缆等价值比较高的人才予以 拘留。

　　而更令邓成谦难受的是抓到一些小偷时他们拿家里有遇难者来求情。

　　一次邓成谦跟同事在废城巡逻，在废墟里面，发现两名妇女在扒拉东西，他们很快查明这两人是在别人家里，偷别家 东西。

　　废墟边上放着她们扒拉出来的东西，一些衣服、锅碗瓢盆，不值钱。

　　邓成谦要她们走，离开北川，妇女不肯，跟他们哭诉，说自己在毛坝小学读五年级的孩子在地震中死了，家里很穷， 没有生活来源。

　　妇女的话刺痛了邓成谦，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位妇女。

　　旁边的同事用邓成谦的事情来驳斥那位妇女：你看他，妻子儿子都死在里面了，他怎么没有跟你一样去偷别人东西？ 孩子去世跟你偷东西有什么关系？

　　邓成谦拦住了同事，不让他再说，他放走了这两位妇女，但是东西并没有让她们带走。“原因是废墟里的东西不安全 ，谁知道上面有什么病毒呢？”邓成谦解释说，“但那一刻，我明白了一个事情，在北川，2万人死在里面，在外面，你随便 抓住一个人问，可能家里都有亲人死于地震，这一点，没什么可说的了，而生活，还要延续。”

　　还有些想进城的确实是想回去祭奠亲人，对于这种情况，邓成谦一般都会网开一面：如果手上带着祭奠的物资，香， 纸钱，持有北川身份证，一般都不会为难他们。邓成谦告诉记者。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站在卡点门口，哭着说自己的儿子死在城里，尸体也没有找到。“我只是想进去看看自己的儿 子，你们让我进去吧！”对于老太太在卡点门口反复念叨的这句话，邓成谦记忆犹新。

　　“我不能违反规定放她进去，但是我告诉了她另一条进城的山路。”邓成谦告诉记者他最后的处理方法。

　　点在废墟上的生日蜡烛

　　2008年8月22日，地震亡者百日祭。

　　前一天，邓成谦跟岳父母和父母约好一起祭奠死去的妻子、儿子。

　　这一天，雨很大。

　　邓成谦早早完成了自己工作，跟领导请了假，来到属于自己家的那堆废墟上，这是自己第一次在地震后回到自己的家 里，准确说，是回到自己家所在的那个位置，因为自己曾经的家，已经荡然无存，只有一片瓦砾堆成的小山。

　　到了约定的时间，他却没有见到四位老人。

　　电话不通，雨中，焦急的邓成谦冲下废墟，却发现四位老人正准备离开，原来父母和岳父母实在爬不上废墟，就在废 墟底下为媳妇和女儿祭奠了。

　　这是地震后邓成谦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岳父母。

　　“执手相看泪眼”，邓成谦回忆说，“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岳母喑喑地哭，母亲陪着哭，而父亲，几天未见，已经 是头发胡子全白了。

　　自己老家就在唐家山，也是深深地被淹没在堰塞湖湖面以下三十米的水中。

　　百日祭之后，邓成谦的一位同学第三次给他提起介绍女朋友的事情，这一次，邓成谦没有像上两次那样一口回绝，而 是答应跟对方见面。

　　这个转变，主要来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上次的触动让邓成谦觉得死者已逝，而生者的生活还将继续，人总不能一直 活在痛苦之中；另一个主要原因是自己父母的催促。

　　邓成谦有一个妹妹，妹妹的孩子也在地震中遇难。老人在一次灾难中失去仅有的两个孙子，苦痛自不必言，而如果现 在在这个家庭有新生命的诞生，无疑对两位老人是最大的安慰。

　　8月18号，儿子的生日，邓成谦买了蛋糕带了蜡烛在废墟上给儿子点燃了蜡烛，唱了生日歌。

　　10月10号，结婚纪念日，邓成谦对着前妻的照片烧了一把纸钱，并且向妻子汇报了自己找了女朋友的事情。

　　2009年1月18号，邓成谦再婚，婚礼当天，他特意接来了前妻的父母。

　　邓成谦新婚的妻子在绵阳市一家医院工作，也是个医生，眼下已有身孕四个月。对于这个妻子，邓成谦很满意，因为 妻子很能理解他对于前妻的感情，更能理解他对于孩子的思念，甚至还能理解他对于前妻父母的关爱。

　　就在他接受我们采访的前一天，邓成谦还带了东西去平武看望了前妻的父母。

　　邓成谦的钱包里依然放着前妻和儿子的照片，这一点，新婚的妻子也知道。

　　邓成谦说，“5·12”之后，他准备在家里为前妻和儿子竖一块灵位。

　　这个计划，他还没有跟新婚的妻子说，但“我想她是会同意的”，对于这一点，邓成谦很有信心。“我的新生活是属 于她和我们未来的孩子的，而我的过去，是属于他们的，我不忘记过去，也意味着我不会背叛她。”

　　据悉，截至2009年2月份，四川省阿坝州下辖汶川、理县、茂县、松潘等13个县，其中汶川县600多对新人 注册结婚，有100对是春节期间新登记的，比往年高出30%。茂县注册登记结婚的新人有500多对，整个阿坝州的数据 则是3000多对。他们当中婚后重组的家庭，就有100多对。北川县震后至去年底注册的新人共614对，其中，50对 左右为灾后重组家庭，北川灾情最重的曲山镇有24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