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周末记者苏永通发自甘肃文县
一年前,这里遭遇着震后救援的“十里不同天”,现在,他们同样感受着另番重建体验
姚渡大桥的两岸,去年腊月已经开工的余家湾小学,工程一直“走走停停”,半年后推土机仍在掘土平地。而对岸今 年年初才奠基的姚渡中学已经建到第二层。
余家湾属于甘肃省文县,姚渡则属于四川省青川,仅隔一条白水江。在两岸的百姓眼里,这更像是一场隔岸相望的重 建竞赛,尽管主导者都不愿意承认。
一年前,“5·12”震后,川甘两地的老百姓正是从这条江的两岸感受着救援的“十里不同天”,文县灾情,曾一 度被低估和忽视(详见《甘肃文县:被低估的震灾》南方周末2008年5月22日)。
现在,民间的对比惯性仍在延续,余家湾的一些百姓见到记者就凑过来说,这里比起对岸重建“慢得很”。
文县辖下的碧口镇因为地震大部分房屋倒塌或严重受损,而居民们至今仍住在危房中,或是白水江边的帐篷里。
“边摇边建”
但现实是,文县农村的重建的启动速度之快,绝不亚于四川。县里建设局副局长丁兴文说,2008年7月10日, 他们的第一批重点村就已开工建设。
当地一官员称,震情被低估的遭遇,多少刺激了上级领导的“重建心切”。可资佐证的是,文县所在的甘肃省陇南市 ,去年7月就宣布要在两年内全面完成灾后重建任务。同一目标的提出,四川晚了半年。
文县县长张宏曾对新华社记者表示了担心,灾后重建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三年并两年”,实际上是将这个系统 浓缩了,给地方政府带来诸多挑战。
紧急启动的代价是规划编制和论证不够充分。一位负责重建的官员承认,他们“边恢复边规划”,文县的灾后恢复重 建总体规划,“就是单位凑了几个人做的”,现在看来,准备工作有些不足,“造成我们也很被动”。
最直白的例子或许是道路建设的相对滞后。自北向南穿越文县的“生命线”212国道,受地震破坏严重,几乎天天 在堵车,严重影响外地重建物资的运入。直到重建开始8个月后,这条路才启动“升等改造”建设。文县官员说,“国道市县 管不了”。
重建进度亦很难有序推进。文县的123个重建村,原计划分为三批建设,不过,重建办副主任杜小斌发现,“批次 全乱了”。去年底,中庙乡几乎所有的重建户都已经开工。
“5·12”以后,余震不断,去年5月和8月最大的两次,距离青川最近的文县遭受重创。但这并未阻止它加快重 建的步伐,上述官员笑称,“我们是边摇边建”。
一度有人反对,中庙乡一乡干部证实,去年8月余震之后,有灾民集体请求缓建,乡政府由此打报告给县政府,希望 “推迟一点”。
由于担心工程质量问题,在深圳援建的清水坪村,村民也一度阻拦施工。村主任杨德明至今记忆犹新,他说,援建的 新村就在湍急的白水江边,施工单位太早进入,平整地基却不到指定地方拉沙土,打地基来不得半点马虎。
等料,等工匠
尴尬的局面并没有因为重建的决心而避免,至少目前重建进度正面临资金、物价和交通等多重压力而逐渐放缓。
重建工程的“遍地开花”,使得文县建材一度全面告急,尤其是砖块,就连政府支持的深圳援建的联丰村,也曾因缺 少砖块而推迟十天。
现在,机砖依然严重紧缺。一个月前,甘肃文县组织对全县农村重建情况进行检查,约有1/5新房成了“半拉子” 工程,处于“等料”状态。
大渡坝村村主任桂金全刚刚才拉到了3万块砖,这距离他打基地已经半年了。“连烧得最差的砖都拉不上。”他说, 当地砖厂的砖,已经被预约到了年底。
桂金全从四川遂宁请来的施工队承包了包括他家在内的村里6户的重建工程,4户因为缺砖而停工,工人们不得不暂 时返回四川。而全村,有30%的重建户还在“等料”。
供求紧张已经导致物价上涨。除了钢筋外,水泥和机砖价格,都比震前涨了一倍以上。
文县物价局不得已对砖、水泥、钢筋等建材实行临时价格干预政策。但政府“有形的手”,看起来难敌市场“无形的 手”。不久前,县物价局给本地的三家砖厂开出了罚单——它们的出厂价太高,但取证却费尽周折。后来水泥价格稍有回落, 钢材价格趋于稳定,某种程度上得益于酒泉钢铁集团总经理助理挂职到文县当了副县长。
工价也在飞涨。桂金全雇用的四川施工队,开出的人工费200元/平米,地震前,只需要80-90元。当地老百 姓说,“四川师傅”比砖头更为抢手,没有任意议价的余地。
要钱,要政策
这是一个至今仍顶着国家贫困县帽子的县,25万人口中贫困人口占了70%以上,县财政从来都靠上级转移支付。 遇及这等史无前例的震后重建,自力更生谈何容易。
4月中旬,国务院灾后重建办一副主任前来文县调研,在文县官方的汇报材料中,重建资金缺口大,以及贷款难,列 为最主要的“存在问题”。
文县重建办副主任杜小斌坦言,若仅靠灾民自筹,自建户中,恐怕有80%无法建成入住。
在“半拉子”工程中,他了解到,相当一部分是因为资金链断裂。因为“来钱快”,不少农民只能暂时搁置重建家园 ,前往内蒙古挖煤,“今日打工,明天修房”。
物价的上涨,多少冲淡了国家给予的补助力度。文县县长张宏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给予重建户2万元的补助,实际上 现在只相当于原来1.2万元的购买力。
在四川,灾民还可以利用银行的贷款来弥补,但文县,自去年到现在,仅发放贷款2.56亿元,缺口高达7.5亿 元;仅有8972户重建户获得贷款,尚有26027户在着急等待。
在中庙乡农村信用社,每天都有灾民失望而归。一位妇女高声抱怨她已经跑了4趟。自去年9月底10月初,文县信 用社发放第一批贷款之后,就停止了重建项目的信贷业务。
今年文县又与陇南市协调了3000万的贷款,为了用在刀刃上,只允许发放给最困难的群体,为了惠及更多重建户 ,每笔贷款不超过1万元。
然而,在贷出1000多万元后,3000万元计划戛然而止。4月28日,文县信用社不得不停止大部分正常信贷 业务,原因是没钱可发了。信用社目前基本依赖人民银行再贷款维持,而这些钱是不能用于重建这样的长期项目,他们曾被监 管部门发现并纠正。
信用社亦是有苦难言,贷款采取“农户联保”方式,“担保只是走过场而已。”信用社副主任吕向阳说,“风险全在 我们的头上。”
吕转述,在近期的一次总结会上,县长张宏激动地说:“3年后,农民还不起怎么办?信用社可能就倒闭了。”几乎 没有人认为,灾民们能在三年内具备偿还能力。
作为县长,张宏只能掌控信用社这惟一的金融机构。2.56亿贷款中,信用社占了2.44亿元。商业银行大多“ 袖手旁观”,只有农业银行,放出了1200多万元的贷款,且条件“苛刻”——必须有“拿工资的”公职人员担保。
4月17日在文县向国务院灾后重建办的汇报中,7条建议,5条与资金相关,它希望获得中央财政更大的支持。此 外,还请求协调金融部门及时落实居民住房重建贷款等。
“大锅饭”
一年过去,文县人仍感受到,外界的关注明显少于四川,即便在媒体替其呼吁被忽视的遭遇之后。
文县财政局数据显示:截至今年3月16日,文县共收到单位、企业、社会各界捐款1302万元,这甚至少于四川 一些学校获得的捐款数。
中庙乡乡长张文东说,震后至今,该乡活动板房只有二百多套。多数灾民,只能在帐篷中过冬。
两周前,中庙乡余家湾小学终于迎来一个成都的叶老师和第一车文具。中庙乡对面的青川姚渡镇由浙江玉环县对口支 援,而它所在的青川县,由浙江省对口支援。而负责对口援建文县的深圳一市,实际上面向的是陇南市2县1区(文县、康县 、武都区)以及甘南州的舟曲县。“地震初期确定深圳对口援助文县,后来变成援建三县一区,一家变成四家,一锅饭变成四 个人吃。”文县一位官员说。
尽管在陇南地区,文县受灾最重,但在深圳的援建项目中,他获得的资金却并不是最多的。
重灾区碧口镇,全部受灾。当地灾民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原本以为援建碧口的项目,落在了八十多公里外的城关镇。
中央专门下发灾区的灾后恢复重建三年切块包干基金,也面临着共享的遭遇,有官员说,这笔钱,除了受灾较重的文 县、武都区和康县外,陇南市各县市均有份。文县的份额位居全市县区第二,仅15.69%。
县长张宏现在只能反复向来自深圳的记者呼吁,希望深圳加大援助文县的力度,并希望借当地媒体,呼吁企业家和慈 善机构,支持文县的教育、医疗等“爱心项目”。
后遗症
除了争取外界支持外,文县的官员还提出,希望灾民们不要“等靠要”。去年10月,文县在县城两侧的高山上,建 设了夜景工程,夜幕降临,山上“星光”与月亮交相辉映。一位官员说,这些太阳能灯还能打出标语,一条是“建设和谐文县 ”,一条是“文县的明天更美好”。他说,这可以激发文县人重建家园的勇气。
现实的情形摆在那里,即便受灾较重的中庙乡,3600多户全部受灾,而涉及深圳援助的总共才360户。也就是 说,90%的灾民需要依靠自己的双手重建家园。
依照震后上级既定的要求,今年11月底,文县必须完成农村的重建任务。
至少从数据上看,几个示范援建点的“深圳速度”,的确带动了全县的重建热情。文县向国务院重建办汇报的数据称 ,全县农村灾后需要重建的34999户农户中,94%已动工,其中,竣工的24099户,占重建户的68.8%。
今年1月,清水坪村村民在欢欢喜喜参加完入住仪式后,又返回了山上居住,没有在新居中过年。
清水坪村甚至尚未分配房子,难题是土地,无地农民需要交纳“占地费”,而这一问题本应在开工前就解决。47岁 的清水坪村农妇张桃云归咎于“人心不齐”,“当时都高高兴兴地想下去,现在要交钱没钱了,都住不成了。”
而在清水坪村主任杨德明看来,土地还不是最大的问题,新村无法接上水、电,排污设施也不知在哪,按方案,这些 基础设施配套由政府承担,而立项申请报告才刚刚上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