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雪峰 男，35岁，映秀镇映秀小学老师。地震中失去母亲、妻子和儿子。

　　除了传授知识之外，那些震区的小学老师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帮助孩子们学会忘记痛苦，快乐起来。

　　什么是痛快

　　上课铃响了，董雪峰走到板房教室门前，用手捋了一下头发。

　　教师宿舍内没有发胶，他已习惯每天出门时，用水打湿头发，再用手整理出分头的发型。稍作休整后，他脸上开始焕发神采。

　　他不想让学生看见倦意，即便每天要到很晚才能睡着。

　　教室内的嬉笑声停止了，学生们端坐在课桌前。董雪峰快步走到讲台之后，露出笑容。

　　眼前的一切和地震前相比，仿佛并未改变。一样的黑木讲台，一样的黄色课桌，教室后一样设有黑板报，只是上面的主题变成“常怀一颗感恩的心”。

　　这是4月底的一天上午，小镇的阳光从窗口投进来，照得教室暖洋洋的。

　　只是阳光明亮的教室内显得有些空荡。教室前半部有3排桌椅，后半部则空无一物。

　　地震前，董雪峰的班上有32名学生，现在班上只有12人。12个学生当中，只有3个是原来班上的，其他学生都是从别的班级拼凑而来。

　　董雪峰努力不去看那些空出来的地方。他把精力集中在眼前的孩子身上。

　　这堂课是关于“中国千年航天梦圆”的内容。课堂上，董雪峰讲了很多关于航天的课外故事。

　　董雪峰身材不高，肤色发黑，不说话时感觉很闷，但讲课时却极富感染力。说到兴奋处，他喜欢走下讲台，一手插兜，一手挥舞，做着各种手势。

　　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有笑声传出。

　　孩子们说，董老师变得温柔了，“地震前他很严肃，不会给我们讲这么多故事”。

　　在随后的复习课上，董雪峰开始提问，话题渐渐转到“痛快”一词上。

　　“什么叫做痛快？”他问。孩子们回答不一。一个女孩回答：“痛快，就是痛并快乐着。”

　　董雪峰不置可否，他在黑板上重重地写下“痛快”两个大字，然后认真地说，“只有经历了痛苦，才会对生活有别样的感悟，在痛苦过后的幸福，更加珍贵，更加值得期待”。

　　他在对学生们进行解答，也像是说给自己听。他知道，痛已经过去，他和他们，应当寻找快乐。

　　火炬点燃希望

　　董雪峰是都江堰人，来映秀教书已经16年，到映秀小学工作也已12年。他说，现在他时常会梦到以前的映秀小学，梦到校园里遍栽的桂花树。

　　映秀小学是他生活的全部。他的家是小学分配的教室宿舍，妻子是同校的老师。地震前，儿子在他班上就读。

　　他亲历了映秀小学一年年的变化——综合楼盖成了，塑胶跑道铺好了，学校越来越像座花园。每到8月，校园内外飘荡着桂花的香气。

　　大地震发生时，他冲到操场上，指挥学生们卧倒。地动山摇开始了，他把脸埋在地上，震动结束后也久久不愿抬头。“我知道，都完了”。

　　灰尘落了董雪峰满身。学校化作瓦砾，生活变成残片。此后他忙于救学生，其他的，无暇去想。

　　地震带走了他三位亲人，11岁的儿子、34岁的妻子和不到60岁的母亲。

　　地震过后，董雪峰等人来到北京，准备进行抗震救灾报告。他说，在北京的那段日子，他疲惫的心灵得到舒缓，“一些记者朋友陪着我，劝解着我，我开始面对现实”。

　　返乡之后，董雪峰和同事开始准备学校复课的相关事宜。那时，他发现，他的烟瘾变大了，酒量却小了很多，“很少的酒就会醉，醉了也睡不着，总要熬到凌晨两三点钟”。他清楚，心灵伤口的愈合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他一直遗憾，地震后没有找到任何一张一家人的合影。想儿子了，他就上QQ，呆呆地看着那个变灰暗的头像。无意间，他点击了儿子的QQ空间。在那里，他看见了几张儿子以前上传的家里照片，如获至宝。后来，只要想念，他就要去QQ空间转转。

　　随后，接踵而来的学校复课事宜，让他忙得团团转，伤感也慢慢被冲淡了。

　　去年6月30日，董雪峰正在为复课忙碌时，一个电话突然告知他，因为地震中救援学生的英勇表现，他被选为奥运火炬手。

　　“我们学校的谭校长也入选了奥运火炬手，他和我说，一个小镇的小学，有两人入选成为火炬手，可以进世界纪录了”，传递火炬成为地震后他最高兴的事之一。

　　去年8月4日，董雪峰在四川广安跑完了30米的奥运传递路线，“本来想好了传递时做的手势，结果一兴奋，全忘了”。

　　董雪峰感觉，点燃了火炬，就好像点燃了心底对生活的希望。

　　他说，现在他已很久没去儿子的QQ空间了。不是遗忘，而是不想永久沉浸于悲伤。

　　今年4月，北川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冯翔自杀后，朋友们纷纷给董雪峰打来电话，担心他的心理状况。

　　“半夜时还有朋友打电话挂念，我告诉他们我不会有事。”董雪峰说，“我不知道现在是否走出去了，但也许不知道就是最好的答案。”

　　他说，地震前他是一个内向的人，不愿和同事沟通，而地震后，他变得开朗许多，经常主动找同事聊天。

　　他现在还是睡得很晚，只是，在睡不着时他会看看儿童读物。那些天真又美好的故事，总能带给他宁静。

　　不会唱伤感的歌

　　去年9月1日，临时重建的映秀小学举行了开学典礼。典礼在板房学校的操场上举行。

　　临时重建的校区位于映秀镇的入口处，和老校址一溪之隔。新校区内，校舍、食堂、篮球场等设施一应俱全，甚至还包括一个沙滩排球场。而老校址，除瓦砾外，仅余一根孤耸的旗杆。

　　站在操场上，董雪峰和其他人一样，不愿扭头去看学校的旧址。他说，地震后他仅自愿到过老校址一次，那天是百天祭奠，去看看亲人们。其他时候他都是被动地陪着各路记者去的。他不愿再触动伤疤，也不愿无休止的回忆。

　　学校恢复后，董雪峰除了授课外，还被调到学校的教务处工作。繁劳的工作让他脸上总是写满倦意，“别人有一种误解，认为工作压力可以让我们无暇想其他的事情，其实双重压力更让人感觉疲惫”。

　　董雪峰有自己舒缓压力的办法。

　　地震前，他是学校篮球队的主力前锋。每到他上场打球时，班里的学生们总要围聚场边，欢呼喝彩。那时，他还喜欢看篮球等体育节目，晚上回家后，总要把电视锁定在中央五套。

　　在板房校区内，他开始一点点重拾以前的生活。工作闲暇时，他会喊上学校里的男老师一起打篮球。学校的篮球队再次组建，并且和镇政府工作人员以及东莞的援建人员进行过比赛。

　　以往，映秀小学的老师们喜欢在下班后一起聚餐，然后到KTV唱歌。现在，他们时常一同聚在板房宿舍内，搬来音响和DVD，轮流唱歌。

　　董雪峰自诩他唱得不错，“我喜欢唱一些藏族的歌曲，不会唱那些伤感的”。

　　独处的时候，他习惯回宿舍上网。他的宿舍内没有电视，他计划将前阵热播的电视剧《潜伏》下载到电脑上，有空时再看。

　　五一节前，董雪峰又多了新的放松方式。学校要派出锅庄舞蹈代表队参加镇里的比赛。跳锅庄曾是映秀小学的传统。地震前，课间时学生和老师会统一地跳锅庄和校园舞。

　　董雪峰参加这次汇演，并负责演出时的串联词，他在词中写到“翻过苦难的一页，让阳光洒满大地”。

　　临近五一的那段日子，每天黄昏前，舞蹈代表队都要在学校操场上进行排练。排练时，董雪峰和其他老师们手拉着手，围成圆圈，在音乐声中起舞。按照节奏，他们会时而拍手，击掌声会传出好远。

　　成为心理培训师

　　临近地震一周年，董雪峰更加忙碌了。除了完成早已制定好的教学安排，他还要准备关于周年纪念活动的相关资料。

　　采访时，他正在电脑上整理映秀小学以前的图片和文档资料，准备做一个宣传展板。

　　在浏览学校以前的资料图片时，他用鼠标在每张图片上慢慢滑动，仿佛在用手指抚摸那逝去的一草一木。片刻停顿后，他总能回过神来，继续专心地进行资料整理。

　　一周年要到了，每人的回忆各不一样，但总带有哀伤的味道。董雪峰说，这个时候更应该关注老师和学生的心理问题。

　　在董雪峰的课堂上，地震并不是避讳的名词。一次口语交际课上，他还给同学们讲了他在地震中的全部亲身经历，“无论是我，还是学生都开始能平静面对这些事情”。

　　通过亲身感悟，他清楚心理波动对这些劫后余生的孩子们会有怎样影响。

　　今年4月8日，董雪峰作为映秀镇唯一的一名入选老师，参加了阿坝州组织的心理辅导培训课程。

　　培训的授课地点在上海，经过9天的听课和考试后，董雪峰获得了国家中级注册心理咨询师证书，这也是国内等级最高的心理咨询师证书。

　　4月20日，返回映秀后，他和阿坝州其他入选老师建立了一个QQ群，时常就心理辅导方面的问题进行沟通和交流。

　　董雪峰计划，在9月份，他要把他在上海上课时结识的心理学方面的教授，请到映秀小学，给师生们讲授心理恢复方面的知识。

　　除却工作计划，董雪峰也开始憧憬未来的新生活。随着映秀重建工程的落实，他和同事们将很快搬离板房，住进美丽的新居。

　　他并不排斥再婚，不过他说将一直照顾岳父岳母。事实上，今年大年三十，他就是在汶川县的岳父岳母家过的，“老人们想女儿，我要去陪陪他们”。

　　在董雪峰宿舍内的电脑旁，摆着两个相框。一个相框内，是年轻时的妻子，身着白裙，站在树下，目光温柔。另一个相框里，是手持火炬的董雪峰。他笑容畅快，正在纵情奔跑。

　　本报记者 王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