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丹

　　夜晚10点，站在青川县的高处往下看，整个县城一片漆黑。县城中心的楼房并不少，却都已人去楼空，留下黑黢黢的空壳。很多路灯被地震损坏，光秃秃的电线杆在黑夜里丧失了功能。偶尔有一辆车从灯光黯淡的街道上无声滑过，将守夜的小卖部照得透亮。

　　与县城的寂寥黑夜相对应的，是这里白天的喧哗。从清晨6点开始，三轮车、摩托车、小货车就开始鸣着笛，一点点往县城中心涌。青川人从板房区纷纷回到县中心，拉开商铺的卷帘门，摆好衣食住行的各类商品，簇拥在县城中心，像过去一样安然生活着。

　　在青川县的山珍市场，可以看到当地人最琐碎细致的生活。这里跟中国大多数农贸市场一样，搭着高高的蓝色大棚，棚内分门别类售卖着新鲜蔬菜水果和农副产品。这当中，卖生鲜猪肉的摊子一摆就是十几米。

　　杨继光在山珍市场里算得上生意最好的一家猪肉铺。“我卖得便宜嘛”，这位35岁、体型壮实的男人憨厚地笑着，一双粗大的手在油腻的围裙上擦了擦，便开始埋头吃妻子张菊华递过来的凉粉。张菊华将手搭在丈夫肩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路人，一边招呼生意，一边叮嘱骑着自行车玩耍的女儿淼淼注意安全。

　　杨继光和张菊华，是青川县“5·12大地震”后的第一个重组家庭。

　　2008年12月18日，他俩在青川县民政局领取结婚证，并到广元拍了婚纱照。在他们之后，青川县有20多个震后破损的家庭又重新组织在一起。

　　在结婚之前，张菊华的父母曾经反对过，因为地震把杨继光的家全毁了，他们担心女儿嫁过来要吃苦。而结婚后，杨继光的女儿淼淼也曾对新妈妈产生抗拒情绪。

　　但半年过去后，现在一切都变了。杨继光日日起早贪黑，每天卖一头猪，赚个百来块钱。年初，他们贷款买了二手小货车，一边下乡收新鲜猪肉，一边跑货运赚钱，忙得不亦乐乎。

　　“今年三八妇女节，淼淼说过节了，改叫我妈妈了。”31岁的张菊华没当过妈妈，听到那声“妈妈”，激动了好几天。面对11岁的女儿，她既像母亲，又像姐姐，“我们以后不准备要娃儿了，就这样过日子”，张菊华挽着丈夫的手，羞涩地笑着说。

　　伤痛记忆

　　青川人回忆起一年前地震中最惨烈的倒塌，总会说起县城里一幢4层楼房，“像粉粉一样垮下来，一下子就没得了”。这幢楼房里，就有杨继光的家。

　　地震前，杨继光一家在青川县做卤肉生意。他跟前妻都是青川县山区里的农民。10年前，他花120元请了一顶轿子，将她从30多里山路之外一路抬了4小时娶进家门，“她性子好，勤快，肯吃苦，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部都能做，不肯闲着。”杨继光曾跟前妻在北京、沿海城市打工8年，一双儿女也是在外地出生的。前几年，杨继光的亲哥哥在工地上触电身亡，这给整个家庭带来沉重打击。夫妻俩这才决定回家，做小本生意，过平静的日子。

　　去年，杨继光存了一笔钱，本打算买下他们租的房子，就此在青川定居。怎料钱都准备好了，一场地震却把妻子和儿子席卷而去。

　　杨继光坐在猪肉摊上讲述着，似乎又看到了去年的场景——那个昏沉沉的中午，地面剧烈摇晃，站在大街上的人像醉汉一样东倒西歪。他飞快地冲出去，店铺到他家不过2分钟，他却没跑得过去，眼睁睁看着四层楼房轰然倒塌。女儿被巨大的力弹射出来，幸免于难，被他颤巍巍地抱出瓦砾堆。

　　女儿的右手被砸出长长的伤口，当时没能及时医治。每夜听着她的哭喊，杨继光才感觉得到自己的存在——必须为女儿活下去。当时曾有记者在青川的安置帐篷看到过杨继光，他目光呆滞地为女儿梳头，一言不发，满脸胡碴。

　　白手起家

　　看着现在红光满面，甚至有些发福的杨继光，很难想象一年前那个失魂落魄、在生死之间徘徊的男人是什么情景。

　　“第一次看到他，很瘦，头发都是灰白的，像四五十岁的老头，还一边看电视一边流眼泪。”张菊华记得，去年7月，在父亲开的茶馆里，她在客人们簇拥的沙发上一眼看到了这个男人。

　　那时候，寡言的杨继光有些自闭，被记忆压抑着，到广元市来散心，顺便学驾驶。

　　距青川不远的广元市区，幸运地避开了大地震。在完全陌生的城市，自我压抑了2个月的杨继光突然打开话闸，把张菊华当作倾诉对象，告诉她自己的故事。

　　“他跟我说了很多事情，他是个经历过很多大事、吃过很多苦的男人。换了别人肯定承受不了，但他没有垮，很坚强。”张菊华慢慢觉得，杨继光的本分老实、踏实勤快是城市里的男人们完全没有的品质，“我离过婚，婚姻就是要找他这样实在的男人，对家里好，对老婆好。”

　　在广元学车的3个月，两人时常在茶馆里叙旧。回到青川后，杨继光又总是往广元打长途，最终，两人决定生活在一起。

　　跟广元相比，青川的经济本就不发达，加上地震的沉重打击，更是一片萧条。张菊华嫁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跟杨继光一起白手起家，用木板和木条在河边搭建房子。前后花了6天，曾经做过木工活的杨继光给了新娘一个家。

　　走进两人的小屋，面积不到十平方米，简陋中透着温馨——门板是从地震废墟中捡来的，床板是几块木板拼凑的，垫了厚厚的棉絮和鲜艳的床褥。女儿的小书桌紧挨着另一张小床，桌上是闹钟、课本和作业本。一面破损的镜子挂在木板墙上，还有一台十几英寸的电视机。

　　小屋里最醒目的，是床前悬挂的两人的结婚照：杨继光穿着雪白的西装，轻挽着自己的新娘，笑容甜蜜而幸福。张菊华说，今年过年时，她跟杨继光一起回了老家，并且翻山越岭，专程去给他前妻的父母拜了年。

　　“现在我们不说过去的事情了，都在讲以后。”张菊华开心地说。而杨继光觉得，经历那么多风雨后，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过好当下的每一天，“人活在世上要往前看，不能老想过去。该享受啥，就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