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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川中学幸存学生:为了忘却的纪念

http://www.sina.com.cn  2009年05月14日14:05  南都周刊

  4月29日上午,绵阳长虹培训中心,也就是临时的北川中学,学生们正在板房课室里上课。到处都是“英雄学校” ,“自强不息”一类的红标语。课室外,郑海洋坐在轮椅上,被父母轮流推着,默默地在课室之间移动。

  曾在地震废墟里伸出胜利手势的这个“夹缝少年”,双腿已经从高位被截去,换上了假肢。5·12大地震过去近一 年了,这个原高一(2)班的学生,终于熬完了手术,装好了假肢,等到了回北川中学办理返校手续的日子。

  校园于他来说,已然陌生,这个曾经1米83高的小伙子,时而看看四周,时而又低下头,不言不语。后来,他对记 者说:“为什么我以前不打篮球呢?”

  下课的铃声响了起来。从不同的课室里走出了十几个同学,迅速向郑海洋围拢过去。廖琪,原高一(2)班,腿上也 受了重伤的女生,向郑海洋吃力地走来,但到了郑面前,她又惊喜得说不出话来;曾为另一个“夹缝少年”廖波提过吊瓶的李 阳,则早早就站到了郑的身边,一言不发。

  上课铃一响,郑被兴奋的旧同学拉进了一个教室,“提前”上课去了。这时候,正在操场为北京一家国家级电视台拍 摄地震专题节目的廖波,得知郑海洋回来,一扫摄像机前的机械,兴奋地拄着双拐,沿着缓缓的梯级赶到教学区,跟几个因行 动不便而免上体育课的旧同学用四川话聊了起来,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工作”。

  地震一年来,昔日的同班同学,从未像这一天,在互联网的世界之外集合得如此齐整。

  在5·12大地震前,原北川中学高一(2)班有69个同学,现在仅幸存下来16名,被重编到高一或高二的不同 班级。像廖波和李阳这样被广泛关心的焦点少年,曾被安排到北京进行治疗或者学习;其他没“出名”的同学,曾被分送到重 庆、武汉、绵阳等地医治,又先后转回北川中学;杨柳,一个同样为廖波提过吊瓶却没有扬名的同学,为了避开地震后的喧嚣 ,已经转学。

  这天中午,《南都周刊》为这个已经消失的班级拍摄了地震后第一张集体照。这一刻,连看上去最忧郁的郑海洋,脸 上也现出了笑容。众多在学校里采访的记者,还有经过的学生,都好奇地看着这群临时集结的学生——校园里到处都是鼓励坚 强,鼓励发奋的标语,相比之下,他们更像普通的17岁少年,笑着、闹着,为彼此的相见高兴,为对方的处境感伤。

  就像北川中学,乃至灾区其它遭受地震肆虐的学校的很多班级一样,这群被老师形容为“白天阳光,夜晚忧郁”的高 一(2)班孩子们,也有一个纪念过去的QQ群,群的名字是以“火星文”标注的“永远在一起”。对于他们来说,因为地震 而消失的那一个班级,既是欢乐,又是痛苦的记忆之源,而他们未来的命运,在各种外界力量的参与下,也已经不由自主。

  曾经的高一(2)

  5月4日,廖波又要上路了,父亲要带他到北京四中去。去年在北京治疗期间,廖波公开参加过北京四中的开学式, 但因为要接受恢复性治疗,他并没有上过一天课。

  “我想回北川中学读书。”他在电话里对《南都周刊》记者说,失望又无奈——这半个月,廖波一直忙于接受采访, 还要安装新的假肢,但他还是抽空回了三次北川中学,哪怕是拄着拐杖在校园里晃荡也好。而曾经为他举吊瓶的李阳,在接受 电视台访问之余,有时也会陪他在篮球场投篮。

  在即将离开北川的这几天,廖波,“永远在一起”QQ群的群主,在网上写了好几篇怀念过去的日志。“我只想做回 自己,过回平平静静的生活。为什么你们不来到我的身边呢???我们一起上通宵,一起去吃饭,一起扫地,一起看小说,一 起做作业,忘了吗?”

  高一(2)班曾是北川中学的“火箭班”,在地震前的第一次考试里,高一前10名中该班占了7个,其中还包括校 长刘亚春的儿子刘林青(已遇难)。活着的大部分同学,回忆起高一(2)班的集体活动,大都对篮球印象深刻:廖波、李阳 ,以及幸存下来的周勇宏都是班队的主力;他们的班主任宋波,有时也会一言不发地在场边把球看完;活下来的几个女生之中 ,大大咧咧的何琴是姚明队友麦迪的忠实粉丝。

  同学们对记者开玩笑地回忆说,在这个班里,廖波一直被公认是一个“老好人”,他通常不拒绝同学的要求,为大家 买零食,还会帮女同桌买玩具。相比之下,郑海洋则比较内向,上课很少主动提问题。李阳的个性比较特别,打篮球时很“独 ”,喜欢炫耀花哨的动作,当别人提出意见时,他一般是死不认错。

  现在,同学们互相见面时,还会回忆起曾经的班长,“班花”、“班草”,以及何艺等让大家觉得有趣的同学。私下 或者网上,他们也会对死难的恋人,发出一声声叹息。

  大地震残酷地夺去了高一(2)班50多条鲜活的生命。5月12日那天,班里的李阳、李明坤因为去县委小礼堂排 练街舞,逃过了教学楼崩塌的致命一击。第2天,李阳与仅仅受了轻伤的杨柳,配合医护人员对廖波施救,轮流举起了吊瓶, 帮助廖波逃出了生天。李阳举吊瓶的照片被媒体发表后,他迅速成为了网络红人,不久后更被评为“抗震救灾优秀少年”。

  除了廖波、郑海洋这两位“夹缝少年”,高一(2)班其他活下来的同学,大都经历过惊心动魄的抢救过程。家在任 家坪的王一岚,在挖掘过程中几乎晕死,后来在母亲几小时的陪伴、支持下才保持清醒,而很多同学都是在等待救援时支撑不 住,眼睁睁地在幸存者眼皮下遇难的。回忆是如此惨烈和残酷,以至于除了应付记者,活下来的高一(2)班同学,都不会主 动提起。

  失散

  地震过后,北川中学的重伤员被送到了各地医院抢救、治疗。为廖波举过吊瓶的杨柳,去年5月下旬曾跟班主任宋波 一起到湖南参加一个电视台的露天直播访问。这也是他唯一一次与媒体打交道。“伤亡太惨烈了,当时去湖南,只是想帮同学 拉点救济。”现在已经转校到南山中学的杨柳回忆,“但后来社会活动越来越多,令我开始厌烦了。”

  没有严重受伤的北川中学学生,大部分在去年6月就回到了临时的北川中学,在绵阳长虹培训中心重组班级,继续学 习。也正是从此刻开始直到今年春节,这里出入着一批又一批视察、参观、慰问、捐赠、打气的团体。按照上级要求,北川中 学也开始了各种地震先进评选活动。

  原高一(2)班的班主任宋波,现在的身份是北川中学教务处主任。宋的妻儿在地震中遇难,他对记者回忆起往事时 ,眼里总是隐约泛起泪光。“我们其实不喜欢外界来打扰。我上学期经常参加各种活动,太多了。我不喜欢外面来捐赠。有些 捐赠是图名的,要你搞仪式,还要把学生组织到操场上,挂横幅,拍照片。”

  廖波、郑海洋、廖琪等高一(2)班的重症伤员,在地震后被分散送到了不同的城市施治,他们并不清楚学校在地震 后数月里发生的事。廖波先在重庆南桐总医院进行截肢手术,6月中旬又转到了中国康复研究中心(北京博爱医院)。由于他 是“夹缝男孩”,接下来的几个月,他受邀参加了各种公众活动,包括去香港旅游、参观奥运村等等。

  不过,同学们都知道,看上去柔弱的廖波是个倔强的人。记者第一次见到廖波是在4月底,他撑着拐杖亲自来到绵阳 的旅店接受采访,离开时又执意不让记者帮扶。他还在努力适应以拐杖行走的感觉:“经常有些人指着我说,那孩子好惨,但 我不希望别人说我可怜。我不需要被同情。”

  廖波的QQ签名是“对你微笑纯属礼貌”。还在重庆住院时,各地记者就紧紧地包围着他。到了北京,为了躲避记者 ,他经常赶在记者“杀”到病房之前,手推着轮椅在医院里找地方藏身,而另一个地震明星,小女孩李月,也跟着这个大哥哥 跑到医院的文体室——那里能躲能玩,不需要想过去的事。

  伤感被反复勾起,令地震后的半年成为廖波最难熬的日子。“那段时间,我一个人独处时经常会情绪失控。我不会在 病房里哭(因为有其他病友在场),我会在花园里悄悄流泪。这种情况其实是没有人能帮我的,只能自己消化。”现在廖波最 常用的一句自我安慰的话是“一切习惯了就好了”。

  廖波能坐轮椅行动,但郑海洋至今仍不能独立上轮椅。去年6月初住在重庆另外一家医院,双腿已高位截肢的他,得 知一批记者采访完廖波,正向他的方向赶来时,让医生写上一张“谢绝采访”的纸贴在门口。“我心情很差很差。那些人又要 录音又要摄像,我只能这样做。”

  去年6月底,在地震中失去双亲的母志袁,在百度上列出了自己统计的高一(2)班幸存者名单。这时候,分别在不 同医院或者学校的同学,才最终获知本班的伤亡情况,以及幸存者是谁——由于相隔甚远,他们之间只能靠短信和QQ联络, 依稀拼出这个班级的新图像。

  恐惧与互慰

  在高一(2)班的新拼图上,学生感觉最模糊的,是班主任宋波。现在,几位同学向记者形容,在地震中痛失妻儿的 班主任变了,他变成了一个看不透的人——表情僵硬,经常独自在路边抽烟,而地震之前他是从来不抽烟的。为了安慰老师, 同学们有时会发短信给宋波:“您要照顾好自己。”

  其实受难者宋波也想保护他的旧学生。记者第一次到北川中学采访时,他再三叮嘱不能提及地震的往事。“我不会提 倡他们集中交流,因为这样会很容易勾起他们不愉快的回忆。”

  宋波并不知道他的学生们在QQ上已经有了集群。不单是高一(2)班,地震前的北川中学各班级都建立了纪念性的 QQ群,甚至有的成员齐全,不过这意味着群里只有一部分QQ号能发言。白天,同学们尽可能讲些开心的事情,而在夜晚或 者网上,那些独自面对世界的时刻,孩子们便变得忧郁起来。

  在去年底,廖波发了一篇很绝望的帖子。当时他一直在北京做恢复性治疗,北京四中也将他破格录取,各媒体都在描 述他的坚强,他的内心却始终放不下北川。

  “每天每夜我重复着同样的梦!??无论如何我都回不去以前了!但是我连能够抓住以前的生活的一点痕迹的机会都 没有!我现在按着别人的方式活着!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能说自己想说的话!一切都闷在自己的心底!”

  然后就有同学在回应他。“??你的心情和我一样,人生就是这样——拼命地叫自己坚强,只是为了演给别人看,只 有夜深了才敢悄悄哭,你是这样吗?其实我们都不坚强,却一直背负着坚强的名誉,知道吗?我累了,早就累了,有时就连哭 都找不到肩膀。真的好痛。”

  宋波也觉察到了学生们的抑郁。“他们有两面性,白天比较阳光,夜晚比较沉重。”他对记者说。“包括我们老师也 是如此??不难想象到他们的状态,而且他们的承受力更脆弱一些。”

  原高一(2)班的一个女生,到现在还会经常失眠,甚至产生梦游的症状,现在正担心自己是否得了抑郁症。“其实 我们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感觉,你坐在那儿没事做的时候,会莫名地悲伤和恐惧,地震的画面随时会跳出来,你根本同样控制 不住。”她对记者说。

  不过,也有很多北川中学以外、不愿公开身份的人士在尽力让这些孩子开心起来。一个家在绵阳的女士,每天都与总 是泡在网上的郑海洋聊天,还和“中国心志愿者团队”的高思发一道,有空就推着轮椅让这个沉郁的少年到室外散心;另一个 家在广东的外贸商人,则时不时会给廖波打电话,讲各种各样的笑话。

  新学期

  在原来高一(2)班的同学看来,活下来的十几个人里,心态最好的是李阳。李阳和他的家庭在地震中没有受损,他 本人也被授予“抗震救灾优秀少年”荣誉,并一度被北京四中破格收读。在这个学期回到北川中学的李阳,每天都穿着名牌阿 迪达斯,过去的自大变成了人情练达,他会时不时跟同学描述自己在北京的见闻,并感叹“事业比什么都重要”。

  春节过去,新的学期到来,北川中学的社会活动比去年少了很多。另一个吊瓶男孩杨柳,已经离开了北川中学。“我 记得很清楚,去年6月复课,我被安排到学校门口迎接领导视察,守在那里拦车。”这个胖胖的少年对记者说“爸爸当时就觉 得我应该转学了”。

  杨柳承认自己还难以面对那些逐渐返校的,与过去已经有了区别的同学。杨柳最关心的旧同学,是一直未返回学校的 好朋友郑海洋,不时会找他谈一些开心事。“我感觉他一年间沧桑了很多。他说人生很渺茫,这让我很难受。”不过,郑海洋 却对记者这样半开玩笑地说:“如果是杨柳出名就好了,他有钱了,总会照顾下兄弟的,对不对?”

  根据北川中学多位学生的描述,对于各种社会活动,有些学生会比较注重,甚至小部分人会编造谎言,捏造事迹,但 像杨柳这种性格淡然,或者郑海洋这种略为自闭的学生则不会凑热闹。对于郑海洋的态度,他的爸爸郑雄显得很担心:“死了 的学生家属都赔了钱,还买了养老保险。我儿子是一级残疾,要照顾一辈子,我们两老还没有养老保险,如果他不被外面注意 到,以后生活怎么办?”

  如今的北川中学,很多教室前都摆着一两台轮椅。与廖波和郑海洋一样,他们的十几个旧同学,很多身体都在地震中 受到严重的伤害。他们都在想办法恢复生活的能力。与男孩子们一样喜欢篮球的何琴,右手神经受损,她用了一年时间成功地 改用左手写字,还可以单手玩网络游戏《劲舞团》——连双手操作的廖波和郑海洋都在她面前败下阵来。在旧同学中,何琴是 最开朗的一个,她在宿舍里模仿《冬天里的一把火》时,惹来哄堂大笑。

  班主任宋波最喜欢的原高一(2)班健在的学生,是留级到高一的王一岚,一个很爱文体活动的小个女孩。震后,宋 波联系了一个热心人,对王一岚进行一对一资助,这令走路仍有困难的她解决了部分生活费。在北川中学,现在有各种以伤残 补助、企业资助、个人帮扶等资助困难学生的方式,而一些家长,譬如郑海洋的母亲,还住到了学校里面,照顾起重残子女的 日常起居。

  4月底,拍摄了“夹缝男孩”和 “吊瓶男孩”的新华社摄影记者陈燮,陪廖波回成都安装新的假肢。陈劝这个在地 震中一举成名的少年,综合考虑户籍、残联关系和高考机会等各种因素,选择到北京四中读书,但廖波想了下还是坚持说:“ 我想回北川中学。”

  在地震后成为北川中学最著名学生的廖波,其实一直是北川中学的借读生。廖父向记者解释,由于廖波的户口在遂宁 而非北川,在地震之后,廖波在北川中学享受不了国家补贴。“生活上的补助没有区别的话,当然是北京四中对他的前途有好 处。”

  “但是,我也理解廖波的想法。始终北川中学是他的母校,大家都是苦难中走过来的,没有人会歧视他。”就在起程 前往北京的前一夜,廖波的父亲对记者感慨道。这次,他想带着廖波去北京四中看看环境,然后再做决定“是回北川中学还是 去北京四中”。

  消失的重聚

  5月2日的早上,王一岚带着记者去了一趟北川中学的遗址。那里摆满了摊档,当地人向游客兜售北川地震的图片集 ,很多卖者打开学生被压在瓦砾中的内页向游客展示。这个场景让王一岚突然觉得很不舒服。

  然后,她拉记者登上高处,看着被地震和风沙侵蚀的操场,发了很久的呆。“那个高一(2)班已经消失了,无论以 后到什么班级,那些快乐,怎么都找不回来了。”她对记者说道。

  转眼间,北川从冬天转到了春天。5·12大地震即将迎来它的一周年。在记者截稿前的最后一天,廖波又发了一篇 新的QQ日志。

  “5月12日??。一个又一个记者不断地提醒着我,这是一场残酷的天灾。我所思念的你们已经离开我了。我心怎 么在疼了,眼泪怎么往下掉呢?我真的活得很开心吗?我会幸福吗?”

  廖波对记者说,他的“5·12计划”,是一个人静静地呆着。他不想让人看到他不开心的样子。

  稍早前的4月的第2个星期,在绵阳的原高一(2)班的同学,瞒着老师办了一次小小的聚会。李阳就像地震前一样 ,在同学堆里仍然是自我汇报最积极的一个,除了自我汇报,那天大家都在刻意回避地震,即使讲过去的事情,如果讲到可能 触发伤心的地方,这些少年都会自动止住话题。

  这次聚会的人还不够整齐,当时远在北京的廖波,行动不便的郑海洋,还有正在考试的杨柳都没有在场,但他们几个 都通过电话去询问聚会的“现场”,然后大家说“李阳你要拿出1000元为这次聚会买单”,听得郑海洋都不由得调皮地伸 了下舌头。

  这天大家分手的时候,这十多个少年重新又像一年前那样,成为了马路上的一个小集体。在地震之前,这十多个孩子 ,会跟自己最好的朋友在一起;而这天,他们重新分成了三堆——同在新高二(1)班的李阳和周勇宏,身材相仿的李明坤与 母志袁,还有几个活泼的女孩廖琪、何琴和王一岚以及被称为“淑女堆”的高华和母敏。

  “有时,那种感觉就像所有人都在一起了一样。”王一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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