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维

　　6月5日下午2：50左右，家住重庆市武隆县铁矿乡鸡尾山正对面的吴俊(化名)正在给他家的水田放水，偶然间抬头一看，突然对面山上的岩石正在一块一块垮下来，由于此前该山体曾多次滑坡，吴俊估计这次可能又要“下来一大片”。于是，他马上掏出手机打给住在对面山坡下的一个朋友，但是电话刚挂，对面的一大片山体就滑下来了。

　　时间是2：52。

　　“垮起来的声音不大，听上去就像放炮一样，但是对面一大片山体像流水一样，在大致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内，就塌下来了，山沟里随即腾起两三百米高的尘土。” 吴俊指着自家院坝的地板说，你看，地上现在都还有很厚的灰尘。

　　接吴俊电话的人没有在本次武隆滑坡中遇难。滑坡体向着吴俊家右侧的方向顺山而下了。大致300万立方米泥石流顺势而下，掩埋了一个铁矿、一些民房以及路人，其中被埋最深者可能深达300米。吴俊的两个亲戚在本次滑坡中被掩埋在巨石下面。

　　据新华社报道，截至8日22时，武隆山体垮塌共有9人遇难、63人失踪、8人受伤。

　　铁矿乡的铁矿

　　之所以叫铁矿乡，是因为这里盛产铁矿。

　　2001年前，铁矿乡政府就在本次滑坡泥石流的主要覆盖范围内。本次滑坡冲下的约1200万立方米泥石流越过原铁矿乡政府所在地，向山谷下冲去。现在只能看到原铁矿乡政府所在位置旁一字排开的5株翠柏。

　　铁矿乡新政府在2001年搬到一个叫“幸福茶元宝”的地方去了。如果至今没有搬迁，那这些建筑将在本次大滑坡中瞬间荡然无存。

　　铁矿乡政府搬迁，是因为2001年时，鸡尾山曾发生过一次大规模滑坡，该次滑坡的地点位于本次滑坡点的左上段。当时的滑坡体现在仍能依稀看出模样，目测长约150米，宽40米。这次滑坡仅是山体直接下挫不到100米，未能威胁到滑坡体下垂直距离大致300米下的民房。

　　在本次发生大滑坡下的铁矿中当了8年矿工的吴俊说，鸡尾山的铁矿已经开采很多年了，甚至他83岁的奶奶在世时，也没能说清楚到底是哪一年开始开采铁矿的。

　　不过，在鸡尾山下的一个铁矿干了32年的刘明安，官至“经理”级人物的他，能大致说出鸡尾山在新中国成立后的铁矿开采史。

　　刘明安说，1950年左右，重庆钢铁集团就开始在鸡尾山开采铁矿。因为当时是人工采矿，所以采矿人数众多，有6000～7000人，参与搬运的人大致有4000人。之所以有这么多搬运工，是因为采出的铁矿石要通过背篼背，或者用肩挑到几十公里外的长坝乡去。

　　6月8日，CBN记者租乘摩托车，用了3个小时才从长坝乡通过土石公路或者机耕道，在群山之间上行了海拔落差1100米左右，才到达铁矿乡的滑坡点。

　　“每个搬运工每次大致只能挑或者背100斤，每天只能走一趟，因此当时铁矿的日产量大致不超过200吨，多了也运送不出去，这样算下来，一年的产矿量在7300吨左右。” 刘明安说，不过重钢集团在鸡尾山的挖矿史几年就结束了，因为1958年全国大炼钢铁，长坝乡也开设了一个炼钢厂，名字叫“WUGANG”(记者注：音，原叙述如此，与武汉钢铁集团无关联)。

　　“WUGANG”时期，是鸡尾山挖铁矿的鼎盛时期，挖矿的人甚至超过10000人，一共开设了9个矿井。刘明安说，重钢挖的是1~6号矿井，这些矿井位于鸡尾山中部，不过这些矿井的井口目前已经看不到了，现在能看到的，都是近年来私人挖矿留下的矿洞。

　　但是 “WUGANG”存在时间也不长，1961年～1962年左右，就不开了。现在的7、8号井就是大炼钢铁时期留下的。

　　鸡尾山就此沉寂了几年。1969年，重庆市涪陵钢铁厂(下称“涪钢”)开始在这里开采铁矿，但是1971年后，涪钢因“文化大革命”暂停开采铁矿。1974年后，涪钢在鸡尾山开采铁矿，直至2001年停止。涪钢的采矿工大致100人，采用机械化作业，年产量大致1万吨。

　　吴俊提供给CBN的说法是，重钢大致从1962年开始在鸡尾山采矿，此后是“涪钢”，随后是“三联”，目前是一个名叫共和铁矿厂的工厂在鸡尾山采矿。

　　6月5日下午，武隆铁矿乡鸡尾山发生的大滑坡掩埋的27名矿工，就是共和铁矿厂的工人。根据当地政府在本次滑坡事件的新闻发布会上披露的信息，共和铁矿厂的年产量为1.3万吨，系小型铁矿厂。

　　刘明安说，“三联”实际上是原涪钢旗下的三个产业整合出的一个企业，其取名来自原涪钢旗下的车队、船队、铁矿厂三个产业联队，因此称做“三联”。因此，涪钢自2001年往前推算十多年，实际上是“三联”在采矿，而不是涪钢。

　　关于“安全柱”

　　“整个山都挖空了，怎么会不塌呢？”这是接受CBN记者采访的5名矿工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给出的一致判断。

　　为什么鸡尾山会被挖空呢？

　　根据刘明安及吴俊等人提供的以及相关数据、信息计算，自新中国成立以来，鸡尾山下实际挖掉铁矿石大致46.5万吨。

　　因铁矿石的密度一般为1.5左右，因此46.5万吨铁矿石的体积大致为31万立方米。这一计算结果不包含矿洞及其他非铁矿石挖掘产生的空间。

　　刘明安说，鸡尾山下的铁矿长度大致1500米，宽200多米，厚度在1.5米到2.8米之间。目前鸡尾山铁矿带上端中段的矿石已经挖空。

　　当地政府部门在新闻发布会上披露的信息称，共和铁矿厂目前挖掘的是距离滑坡点500米之外的位置，且是在地下100米处挖掘。在共和铁矿厂上班的吴俊也向CBN记者证实，目前他们的确是在“硬采”铁矿。所谓“硬采”就是，自己在鸡尾山下靠右侧的铁矿带上直接采掘。

　　这两个信息显示，共和铁矿厂与本次直接大滑坡关联度似乎并不大。

　　但是另一个信息可能令共和铁矿厂不安。“去年以来，我们基本上是在搞‘回采’。”黄浩(化名)说。黄浩是共和铁矿厂的矿工，矿山一共80多人。6月5日这天，他上上午班，12：30下班，有幸躲过一劫。

　　黄浩所说的“回采”就是，在铁矿采掘后期，将之前采矿时留下来用来支撑山体的支柱(另一种称呼为“保安柱”，当地矿工也把它叫做支撑山体的“墩子”)敲掉。

　　另一名矿工也对CBN记者表示，共和铁矿厂最近几年曾在回采“三联”留下来的安全柱。

　　不过，由于目前共和铁矿厂主要负责人已经被当地政府控制，因此暂时无法向该公司确认这一信息。

　　刘明安说，重钢、涪钢时期，开采铁矿的堂口(指采掘面)通常为8～10米，保安柱的直径为3～4米见方，整个采矿场的保安柱都相互距离8～10米。当然，在矿石厚度高达3米左右时，保安柱的距离最短会缩短到3～4米，以防山体坍塌。

　　因时间关系，目前尚无法最终确认铁矿开采是否可以采用这种“回采”方式。

　　吴俊和黄浩认为，不能采，因为采了山体就塌了。因为矿工们也害怕进行“回采”作业，通常是这里还在“回采”，那边的山体就已经塌下来了。但是，“老板喊采，就只有去采了。”

　　接受CBN采访的另一名矿工林勇(化名)说，他在一次“回采”中差点丢命。“我这里才把墩子采挖完，刚往旁边一站开，‘天平’就掉下来了，把我当时吓得说不出话来。”所谓“天平”，就是矿洞的顶部。吴俊也有一次正在“回采”时 “天平”坍塌的遭遇。

　　为了防止山体塌陷下来把自己压住，铁矿厂用木柱来当临时支撑。黄浩说：“想靠几根木桩来支撑山体的重量那简直是开国际玩笑，这个只能给自己壮个胆，提个醒而已。因此，只要我们听到木头被山体压得吱吱嘎嘎响，或者木桩的一头被山体压得‘披头’(重庆土话：意指柱装体的一头因为压力而出现轻微碎裂，并开始有卷曲装碎片、碎块出现)，就立即逃命。”

　　做了多年管理工作的刘明安说：“铁矿跟煤矿不一样，西南地区的煤矿厚度通常不足一米或者只有一米多，但是铁矿的厚度有时会超过3米，大面积采空铁矿后再‘回采’安全柱，就会造成山体塌陷。”

　　刘明安还表示，之前国有铁矿留下来的保安柱，最近几年基本都被一些私营煤矿“抖干净了”(意指，敲走完了)。吴俊也向CBN记者确认，私人开的铁矿厂挖掉了国有铁矿当时留下来的保安柱。

　　受访的5名矿工中，有一名矿工认为可以进行铁矿回采，他认为这是合理的，且不会造成山体滑坡。

　　重庆市安监局一名工作人员6月7日对CBN记者称，煤矿等采矿厂在开采完毕后，可以进行“回采”，敲走支撑的安全柱，用木桩或者铁架做临时的支撑，等山体因重力原因自然塌陷。他说，国家对采煤后造成的地层塌陷有相应的补偿规定。

　　禁采后的采矿

　　当地矿工称，本次滑坡曾有明显迹象。

　　“我每年冬天都要到鸡尾山上挖野生天麻，去年旧历12月中旬去鸡尾山上挖天麻的时候，发现鸡尾山上的裂缝已经有4～5米宽，也就是一丈多宽了，这个裂缝有好几百米长，这条裂缝的(正对滑坡体的)靠左上部分要宽一些。”矿工林勇说，“这条山体裂缝一眼看不到底，因为我自己也不敢爬过去看，太深了。”

　　林勇前年去的时候，这条山体裂缝只有50厘米宽。他一个跨步就可以跨过去。

　　尽管目前还无法正式确认本次滑坡与铁矿开采有逻辑关系，但接受CBN记者采访的几名矿工均认为本次滑坡与此有关。

　　其中尤为引人关注的问题是，鸡尾山曾两次禁止采矿。

　　2001年，鸡尾山因为滑坡，禁止开采铁矿；2004年左右，鸡尾山再次出现一次不小的滑坡，当地政府曾再次禁止采矿，但是后来还是有私人铁矿厂在采矿。

　　武隆县矿业部门工作人员8日称，相关领导正在参加抢险，因此无法回答为何鸡尾山在禁止开采铁矿后，又有铁矿进行开采的问题。

　　重庆市国土资源及房屋管理局2008年1月31日发布的《重庆市矿产资源储量登记统计【2006年】(四)》显示，共和铁矿厂的基础储量类型为122b，矿石量为1.5万吨。

　　重庆市政府副秘书长艾扬6月7日在新闻发布会上回答媒体记者提问时称，这个矿是合法开办，是1924年就已经开的老矿，年产能是1.3万吨。现阶段每个矿的开采都必须具备相应的合法资质。前阶段掌握的情况是，这个矿属于合法证照开采，合法证照生产。“安全生产许可证仍然持续有效，其他证照期限正在进一步核实当中。”

　　刘明安的观点则有一些偏激，他认为2001年武隆县政府不准“三联铁矿”采矿了，但是随后却又让有当地乡政府背景的私人参与采矿。但铁矿乡乡政府相关工作工作人员在电话中表示，因主要领导在参与救援工作，暂时无法回答该问题。

　　中央电视台此前的报道称，武隆本次滑坡事故后，当地警方已经控制了矿老板。但目前还无法确认当地警方控制的究竟是苏先永(音)还是杨永江(音)。

　　吴俊6日向CBN记者解释铁矿厂是不是有放炮的问题，他说，矿上每天都通过放炮来开矿。通常的做法是，每天下午4～5点都会有放炮工开缝打炮，第二天早上上工的矿工去挖已经被炮炸开或者炸松了的矿石。5日的山体滑坡发生在下午3时左右。

　　吴俊说，一个班一天要领15～18公斤炸药，每次领5～6包，每包3公斤。

　　今年共和铁矿厂只有5个班在工作。因此，该矿实际每天使用的炸药量为75～90公斤。

　　艾扬6月6日在新闻发布会上回答新华社记者提问时称，经过调查在山体垮塌灾情发生的前一天，这个区域也没有发生放炮作业。

　　目前，来自官方渠道的信息显示，导致本次滑坡的原因更倾向于突发性自然灾害。艾扬6月7日在新闻发布会上称，最近两天国家地质专家、相关的学者在现场确认这次的山体垮塌具有典型的突发性。“根据我和我们的专家这两天在现场亲眼所见、亲身感受、实地判断，这次山体垮塌的地质灾害的特征是十分明显的。”

　　不过艾扬表示，专家正在现场做深入的研判得出最终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