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主 张继亮(82岁)
●成员 七口人,包括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女外孙女。
●档案 北京人,现居于西绒线胡同和平门社区。
1949年。
在张继亮的记忆里,他的人生在这一年截然两分。
簇新簇新的日子,就像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新书,一页页有棱有角,刷刷有声。
他从一个领不到工资的苦闷的小学老师,变成了恨不得走路都要跑起来的青年团员。
他的父亲结束了在城里卖煤油的流亡生活,回到了家乡。
豁亮。痛快。他对1949年的形容。
两袋白面
1948年8月,21岁的张继亮从北京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北京石榴庄小学教音体美劳。
工资总是欠着。一直到解放,他领到的唯一一份工资是两袋洋白面。
张继亮当时最大的理想是攒钱上大学,但经常一点零用都没有。在成达师范读书的二弟张树勋,伙食费有时候会有些剩余,就赞助他一点。
石榴庄小学每天升一次旗,唱国民政府的国歌“三民主义,吾党所宗”,然后是校长训话。校长是中统特务,经常来套他的话。看他对国民党不满,有意无意的提起,有人去解放区了。张继亮不搭腔。
整个北平城和他的心情一样灰蒙蒙的。沉寂,除了长长的叫卖声。
顺义家里的日子也不好过,一家十几口,靠种地过日子。
张继亮的父亲张仲学是顺义西绛州营的村长。叔叔是村里的民兵队长,1947年就离开村子参加了解放军。这使得一家人在村里很显眼。有时候国民党一来,人就往北山上跑。
村里白天是国民党的地盘,太阳一压山,共产党来了。张仲学经常帮共产党召集开会,筹钱筹粮。顺义县出了一通告示,要抓他杀头。张仲学只好逃到北京城。
父亲借了点钱在安定门卖煤油。每天太阳一出来就摆摊。物价飞涨,买卖不好做。父子两人“他不顾我,我不顾他”。
猴变人
共产党要进城的消息传开了。1948年11月南苑机场的爆炸像是一个信号。
机场爆炸的时候,半边天都红了,窗户咣咣作响。孩子都不上课了,张继亮跑到城里的象鼻子中坑小学找了落脚之处。
过几天再回石榴庄,一到永定门,愣了。永定门两边怀抱粗的杨树都没了。从永定门到沙子口,一路上全是用杨树搭成的小炮楼。石榴庄小学拆了,木料也搭炮楼了。
张继亮碰到了串联到石榴庄的解放区工作人员,和他们聊的很投机。他们教育张继亮,要保护学校,为新中国教育做贡献。
张继亮上了他们办的学习班。当时学习班主要学习社会发展史。让张继亮感到最新鲜的是猴变人的理论。
“人是猴变的,没听说过,真新鲜”。他当时还问,现在的猴子什么时候能变成人?
学习班上还学习了艾思奇的大众哲学。他记得最清楚的是“青年要有人生观,不能醉生梦死”。
他说突然有了找到归宿的感觉,描绘的那幅图画“太诱人了”。
他骑着叮当作响的破自行车,穿梭于城里城外,把新听到的东西告诉师范时的同学。
一顿面条
1949年2月3日,解放军进城了。锣鼓喧天的热闹。
学校的秧歌队、腰鼓队在前门欢迎。扛着枪的解放军从永定门、广安门、西直门进城了。
张继亮和三个朋友跟着解放军队伍走了一个上午。看着学生上坦克,高呼口号,张继亮想到了之前美军坐着吉普车横冲直撞。那个时候,老远就要躲着。
为了庆祝,四个人决定吃顿好的:吃面条。
在一个朋友家里,做了一大盆面条。朋友兴高采烈地端上来,一不当心踩到自己的棉袍。啪,一盆面条全泼了。
面条没吃成。但这顿饭张继亮记了60年。
再出城,就是解放军站岗了。
石榴庄小学继续上课,却不再升国民党的国旗了。原来的学校没了。在石榴庄旁边找了个大庙,张继亮带着孩子们清理“推倒泥胎”。桌子那么大的石头,说翻也就翻过来了。
万物更新。
北平城不安静了。王昆的一曲《翻身道情》,从高音喇叭里出来,唱得人浑身是劲。
晚上演戏,大汽灯一照,土台子亮堂堂的。《白毛女》、《血泪仇》、《兄弟开荒》。上面演,下面哭。
去了一次安定门,邻居说解放军一进城,你爸就回家了。他放心了。他觉得顺义和石榴庄一样,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张继亮在石榴庄还负责宣传工作。解放军住在农民家,还要南下。很多士兵是北方人,教员给士兵讲南方的情况:南方很热,烙饼贴在墙上就熟了。蚊子大得跟马蜂一样。说话听不懂,说鸟语。
张继亮听了直乐。那时候的人有种天真的热情。
结婚
1949年的记忆热烈奔放。
10月,开国大典,张继亮参加群众方队走过天安门。到了天安门中央,都伸直了脖子找毛主席。“哪个是?哪个是?”毛主席把帽子摘下来冲着下面缓缓地挥。所有的人都想多看两眼。
最后人挤成了一团,裹挟着移动。因为欠着脚往上看,张继亮的皮鞋被踩掉了,光着脚走过了天安门广场。
第二天,天安门广场扫出无数的鞋。
1950年他到了南苑区文教科。1951年,奶奶来看他了。
奶奶是为他的亲事来的。那年他24岁,算大龄青年了。
接待奶奶的是区办公室的杨雪泥,对奶奶照顾得很周到。奶奶看出了门道,走的时候和他说“这个胖姑娘不错”。也没再提起要给他介绍的村里的对象。
杨雪泥1951年从北京光华女中毕业,分到南苑区办公室。第一次见面,张继亮就对这个东北女孩有了爱慕之情。
文教科和办公室就隔一堵墙,墙上开了个小窗,放着一部公用电话。因为这电话,两个人接触多了起来。周围的人也给他们创造机会。两个进步青年打报告之后,谈起了恋爱。
1954年,他们结婚了。
什么是解放
解放就是共产党进城,这是1949年时张继亮的理解。
他的生活变了。第一次完整地拿到了工资。学起了哲学。
后来机关送他上了大学。
他常常想起一次卧谈会。
开国大典回来,晚上大家都兴奋得睡不着。
他们记得经过天安门的时候,毛主席向他们喊人民万岁。
人民万岁是什么意思?
经过半夜的讨论,他们认可了这样的观点:人民当家做主的政权会一直延续下去,世世代代。
所以说人民万岁。
我家事儿
我参加了从果园到马家堡的土改。
上人民大学。业余的,哲学系。
结婚。那天我从外面工作回来,领导说,继亮,我给你们办了。晚上开了一次大会,单位给买的花生和糖。这就算结婚了。
第一个孩子出生,儿子。
我在南苑公社被打成了走资派。10年后平反。
爱人因为我被批斗得了一场病。我到丰台医院看她,有人跑到医院抓我。没抓到,晚上用板凳代替批斗我。
我从90年代开始写回忆录。1994年和别人合写了一本书,《丰台革命史》。
我爱人去世。她几次大病都是因为我。最后这次也是因为我右脚痛风,她着急,脑出血去世了。我们感情非常好。(张继亮口述 □本报记者 张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