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共同的靶子
“哟,有相声了。”
1973年,在姚文元审定的纪录片“五一游园”里,观众突然发现马季唐杰忠合说相声,欣喜莫名。
“文革期间老是那么几支歌几出戏,腻味透了。恢复曲艺组,马季他们从干校回来,创作了相声《友谊颂》。我一看 不错,乘这事钻了一个空子,在电台录音播放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老编辑陈连升说。
《友谊颂》在二七铁路剧场表演前,一位女的军代表大声叫嚣,咱们看节目时,要睁大眼竖起耳朵,挑挑有什么毛病 。
结果大伙听着就入迷了,毛病都让笑声掌声淹没了。
1974年,为让身体不佳的毛主席开怀,中央电视台让久未说相声的侯宝林、郭全宝,合说了一百来段传统段子, 并制作成了录像。
1976年全国文艺会演,局领导给王力叶下达了一个任务,让他为侯宝林写一个相声段子,“我写了一个讽刺苏修 赫鲁晓夫的,这是让他正式出山。”王力叶说。
文革结束后,一度相声如雨后春笋,空前繁荣。
这其间热门的,要属马季的《舞台风雷》、《白骨精现形记》、常宝华的《帽子工厂》、《狗头军师张》。姜昆与李 文华合说的相声《如此照相》,辛辣地讽刺了文革期间,人人无时不刻地背诵毛的语录的现象,而广受欢迎。
但凡聊及这一时段,无论天津北京,老少相声演员的观点也是空前一致——
那是段畸形的辉煌期。人们的笑声禁锢得太久了,太渴望笑了。哪怕你上台随便说一句,您来了,他们也要乐半天。
当时上下一致,矛头对准了一个靶子——王张江姚,讽刺他们一点问题没有。
最逗的是,相声不再逗人了
提起80年代的相声,人们津津乐道梁左写的段子,《虎口遐想》、《电梯奇遇》、《大新闻》、《小偷公司》。
相声评论家常祥霖赞叹,梁左是一个天才。他掌握了喜剧的规律——嘲弄神圣,“你看他后来写的情景喜剧《我爱我 家》,不就善意地调侃了一个不合时宜的老干部?”
梁左改写喜剧是90年代的事情。他在世时对相声的思考,我们仅能从他朋友的支言片语中,窥知一二:
他觉得相声上春晚,说的时间根本不够。相声需要“三翻四斗”,在不到5分钟节目时间里,根本没有“翻”的时间 。
讽刺型相声想上电视,就要苛求分寸与内容。如果一旦涉及社会敏感话题,基本不保。有一出相声《民族乐》,内容 上他不觉出彩。只因为是歌颂型相声,演员又是少数民族,于是就上了春晚。某领导审查时说,按条件不够上的,可是难办哪 !他弄不明白,这有什么难办的?
“他心里有过不平。他说我一个段子哼哧哼哧写半天,别人都拿去发财了,我算什么回事?”与梁左相识的陈连升补 充道。
天津曲艺作家王鸣录很理解梁左的这一想法。他以为这也是九十年代后相声呈现滑坡的一个原因。
在经济大潮的冲击下,沉下心来创作的人本就不多。当发现自己辛苦的产出,捧红了一个个相声明星后,而自己一次 性的所得竟与之相形见绌时,谁能完全做到心理平衡?这种情形下,怎会产生精品?
“相声最好是相声演员来写,因为他们懂得其中的窍门。往年间的艺人们肚子里装着五六十个段子。现在我问一些相 声演员,他们中间顶多就会四五个老段子。老段子是经过了艺人们的实践得出,千锤百炼流传下来,那是几代人的心血结晶啊 ,没有这个底蕴,他们就写不出来。就算他们想搞点讽刺性的东西,也不会运用这种手法。”老漫画家方成心疼地说。
“断代。一次次政治运动造成了相声的断代。创作上断代,与传统的断代,欣赏审美上的断代。”田立禾发出了一个 老艺人的悲鸣。
2002年,相声评论员彭俐观赏了一场新相声小品晚会。晚会取名为《越来越好》,可按他的形容,恰恰相反,“ 大部分作品像温吞水一样”。
他干脆拿出笔来,摘取其中的“包袱”:
“崔永元的腿比脖子短。”
“我从来不穿衣服。”
“葛优充靓妹——没毛。”
“我是你大爷”……
“凭良心说,这有什么可笑的?”他反问我。
在《最逗的就是相声不逗》一文中,他写到:相声不讽刺,就会被讽刺……人们不满意相声的原因有许多,其中一个 重要的原因,就是渴望相声担当起讽刺社会不良现象和落后观念与习俗的重任。
也是2002年,中央电视台开始在五一黄金周举办全国相声大赛。其后的第三届与第四届大赛,有人讽刺为“看不 到相声的相声大赛”。
如果蜜蜂没有了刺
相声演员们委屈啊,有人抱怨长官意志对相声的干涉。
老演员常宝华3年前曾对我说:就我遇到的事,除了有时间限制,还有命题限制。有次我在外地演出,有人就事先打 招呼,你千万不能说“梦想成真”四个字,因为他们的台长做的梦不好,你看多奇怪!
有人不满相声审查过于苛刻。相声演员李增瑞记得,1995年春晚,他们准备了相声《方言外语》,整个剧组一致 通过。
“结果因为台长的一句话,说这个节目讽刺我们中国人不会讲英语,它就被枪毙了。”他为此挺纳闷,中国人不会讲 英语,不也很正常么?
“你要想再影射和针对点什么,那就更‘可以’了。”他笑着说。
“不要想出名时就想到电视。到哪儿都有要守的规矩,不服不行。很多人上去前,不都备着个七八个节目?
“大春节闹喜庆,你来个交通堵塞、官员腐化、环境污染、住房困难,这4个节目要往那儿一堆,整个气氛全完。” 一位在央视文艺部工作多年的节目监督反驳道。
原央视副台长章壮沂也为相声的现状表示担忧,他真诚地说:“对文艺节目的审查,很细的明文规定倒是没有。但既 然是上央视,不管什么节目,首先考虑的是政治思想,内容健康性,符不符合政策宣传口径。电视毕竟不是小剧场,拥有上亿 的收视率,负责人对节目的把关必须全面。”
“什么都不怪,只怪相声从业者自己的无能!现在给予他们的还不够多吗?他们一面领工资,一面拿着大笔出场费, 却不肯踏实钻研业务,不去真正地深入生活。据说有人连公共汽车站都不熟悉了,这样还想说出深入民心的好段子?如果说意 识形态管理太严,那为什么80年代,梁左能写出优秀的作品?”一位不愿署名的曲艺评论家神情激愤地质问。
“可80年代却是思想最为活跃的一个阶段。那时文学、美术都经过了深刻的讨论与反思,相声有没有呢?这是要质 疑的。”同济大学文化批评研究所的评论员王晓渔对此不甚赞同。
“我也不认同将板子全打在相声从业者的头上。”以下,老作家肖复兴的一番话颇长,却引人深思。
“建国以后,我们一切都行政化了。行政化以不同形式不断渗透在各种文化当中。我们的审查制度是必要的,但有些 违背了艺术的规律,在客观上对相声造成了一种很大的制约。加上一些行政策略并没有真正梳理相声与现实的对应,使得相声 越来越向晚会化、搞笑化跌落。
“相声的讽刺性在减弱,相声对现实采取了一种回避,或者是绕着弯地讽刺。这也是为什么网络段子,手机短信比相 声更显一针见血的原因。
“如果将相声的讽刺比作蜜蜂尾巴上的刺。那么这根‘刺’既是别人摘的,也是我们自己摘的。”
小剧场内
“又不能赚钱,又要担负责任,还不一定能演。为嘛要找些麻烦?”天津众友相声团里另一成员黄铁良在后台直问。
他原是侯宝林的弟子。90年代中期,在相声最不景气时,他和尹笑声等一批同行聚头开了一个会。
在会上,他们认为自己这一辈子吃相声,喝相声,不能眼瞅着相声就这样了。于是他们成立了众友相声团,从5元一 张票卖起,苦苦维持到了今天。
“现在大家肯来茶馆,花点小钱喝杯茶,听听相声图个乐,这就够了。”他蹙起了眉头。
至于相声的明天,他干笑了两声:“不好说。谁知道呢。兴许再出几个郭德纲?”
与此同时,北京德云社里,郭德纲正为准备庆祝他从艺20周年,忙得不亦乐乎。4年前,他在《论五十年相声之现 状》里,掷地有声地发牢骚:
和尚俩字不能说,非典俩字不能说,印尼海啸不能说,文革俩字不能说,不能说的太多了,能说的没有什么了……
“我来给你举一个特别典型的例子吧。”东城区相声俱乐部里,一个浓眉大眼的逗哏言之凿凿。
“前年中纪委整医风抓回扣,拿着文件就找上我们了,要我们创作两个段子讽刺这种不良现象。等我走访了三家医院 后,我真切感受到医护工作者其实也非常不容易。而这个问题的根结出在哪儿,不用我说,你也明白吧?
“有些事得靠行政命令,你不能指着相声用讽刺来解决。”
离他一米远处,他的搭档看了一篇网络段子想乐。其内容是一个警察在上班的第一天,目睹了社会上的光怪陆离。文 章内,还有一个相声演员在感叹自己想说这段子而不能说。
“这有什么难的?开场就说这是爷爷辈发生的事,跟现在一点扯不上,不就行了。”
“观众听得出这里的设计么?”
“那合着您的意思,就直接把它印成文本,到场人手一册?”他几欲嗔问。
不多会儿,他俩上场去了。屋中心,一张长长的桌上躺着一份内刊。翻过,一篇文章的标题赫然在目:相声,可别忘 了讽刺功能。
人民群众喜欢“三俗”?
“亲爱的观众朋友们,我想死你们了。”明眼人一听郭德纲的《我要上春晚》里这句台词,就知道他是对冯巩的模仿 。
如果冯巩是90年代相声的突出人物,郭德纲则是2006年相声界冲出的一匹黑马。
走红时,他放言“我的相声不是教育人的,就为了逗乐”,“初一郭德纲露面,全体相声演员哑音”,惹来业界一片 哗然。
“曲协接到许多相声演员的电话,你们为什么不管管啊?”姜昆说,当即另有人说他和冯巩在以往说的都是主流相声 ,指责他们毁了相声艺术的人民性。
时任中国曲协党组书记的姜昆为此专门组织会议,在某文件中,他提到——
针对部分观众对德云社表演的一些相声有格调偏低,瑕瑜互现的现象提出的批评,由中国曲协发起,北京周末相声俱 乐部和德云社两个相声团体在京共同签署了一份《倡议书》,倡导相声演员以及曲艺工作者们携起手来继续坚持文艺的“二为 ”方向和“双百”方针,自觉抵制“低俗、庸俗、媚俗”等不健康的表现方式。
协议的签订,并未挡住同年11月,郭德纲在《我要反三俗》中,对反三俗的戏谑——
“他(观众)活该,爱乐不乐。相声的工作就是教育人,哪怕他不乐。”
“损失十几亿的观众算什么?你的位置站得很稳牢。”
“记住了,你是一个教师,而且在台上你一定要反三俗!”
“有的人就是没活明白。网络、手机聊天、网友见面是我们现代生活的三大方式。外在冲击我们,我们怎么可能不三 俗?除非你把网络彻底切了。手机刚收到黄色短信,它能自动删除,或者你干脆把手机‘叭’地往上一摔。这可能么?”
跷起二郎腿,数起翡翠绿的佛珠的是相声小剧场——嘻哈包袱铺的创始人高晓攀。
那张青春逼人的脸,被一帮80年后90年后的粉丝视为偶像派相声演员。
“上次曲协开会,还在提我们要紧握延安时期的创作思想。我一声不吭。他们也不看看现在年轻人爱什么?说了半天 相声,他们不知道观众的笑点在哪里。他们早脱离了观众。
“我还就不怕谈毛泽东思想。毛说过,我们要从群众中来,回群众中去。我们说相声的目的是什么?就是让人乐,只 要不脱离相声的语言特色。既然要让人乐,里面必然有三俗的成分,这就要看你怎么说了。这其中玩的状态不一样。”
这晚的嘻哈包袱铺上演的全是群口相声。
其中有一个讽刺型相声剧《70、80、90》是高晓攀自创自演,“我们是把几代人不同的人生观世界观阐述出来 。”
剧中有一幕,60后的主持人问起三人,你们怎么看待日本人?
“我爷爷就是让他们杀害的,所以我们要打要打要打!”代表70后的相声演员激愤地举拳高呼,一副民粹主义的神 情引来台下的阵阵笑声与掌声。
“我们就是和谐嘛,我们要和谐社会嘛。”80后的演员不温不火地说。
只见戴着90后时兴的阿拉雷头具的高晓攀,略带台湾腔:“我就是日本人啊!”
台下的70、80、90后们笑作一团。
不是相声段子的段子
1、毛泽东自己就是一个相声的热心观众,有时周六晚上,会在中南海他的住所里让人表演相声。有趣的是,他只要 求看那些老段子,对于新的有关革命的却不感兴趣。江青曾禁止看所有外国电影,却在自己私人住所里观看迪斯尼的动画,和 妻子一样,毛泽东一边继续培养大量的革命艺术,一边私底下欣赏那些不合格的经典老段子。
2、1958年年底,因与何迟的合作,马三立受到牵连打成右派,十年文革更是举家下放农村。
现如今马三立的儿子马志明白发苍苍,他一边揉捏着在文革中受伤的腰,一边冷然地数落着已逝的父亲:
“我们家在过去是纯粹的苦大仇深,新社会彻底的翻身户。得,挺好的成分都让老头说一《买猴》糟践了。依我看, 他定右派不冤。谁让你生活在社会主义美好环境里,拿着人民的工资,你不去歌颂,你去讽刺?”
3、一个讽刺江青的段子
A:(模仿江青)我从小时候学习就很努力了。五年来我每天坚持阅读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书籍,而毛主席的著作我读 了七年。同志们,我从头到尾的读了四部作品:我能背诵列宁的资本论(马克思写),和马克思的……
B:别说废话了!饶了我们吧!
A:同志们,上层的斗争是复杂的,在政治圈里有些敌人想害我。
B:是的,因为他们都知道你是个阴谋家和机会主义者!
A:他们说我是试图公开推翻共产党。这些谴责是没有根据的!是的,我尝试推翻共产党,但是那绝对不是公开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