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一个人生的拐点
■海 飞
现在是一个普通的夏天的凌晨,我开始在日光灯下回忆我八十年代末的青春。
1989年3月20日我收到了入伍通知书,4月9号上午我在村庄外的土埂上,向送别的亲友们挥了挥手,很像电影镜头里送亲人参加游击队一样。那天下午我和八十名诸暨籍新兵从诸暨火车站出发,乘军列到达上海,再从上海十六铺码头乘轮船到南通。到达武警南通市支队军山轮训队的时候,是4月11日傍晚。那时候下着雨,我看到许多比我们早来几天的战士冒雨鼓掌迎接我们。我认为在春天还没有完全远去的时候淋雨是容易感冒的,他们不怕感冒,这就让我很感动。后来我才知道,这些战友来自山东济宁和江苏江都。
三个月的新兵轮训,把我的骨头摔散了架,每天早上起来的时候,连牙都刷不动。我一直都搞不明白,自己人把自己人在地上摔来摔去干什么?每天吃饭前唱革命歌曲,进了饭堂不许说话。结果,说话的声音没有了,咀嚼声就显得特别的雄壮,像海浪一样一阵阵涌进我的耳膜。下雨天不是在宿舍里练腹肌练体能,就是打起背包在饭堂里上政治课。我记得有位副指导员经常给我们上课,他长得很白净,看上去像个文化人。他每天傍晚的时候,都会反背双手去营房边散步,一边散步一边练美声唱法。我已经忘了他的名字,但是,我一直都记得他二十年前的歌声。
现在,仍然是一个普通的夏天的凌晨,请让我继续回忆那个年代的青春。
军山轮训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蚊子特别多,上厕所时自己打自己的屁股,啪啪声四起,像鼓掌似的。蛤蟆也特别多,好象全世界的蛤蟆都集中到军山来开会似的,你出门一不小心就踩在了蛤蟆上。那蛤蟆有蛤蟆功,你踩上去,它的肚子就圆了起来,竟然踩不烂它。军山是南通这个平原地区仅有的五座山之一,据说山上的土特别松,毛主席纪念堂种葵花的土就是从这儿挖的。我们在军山呆了三个月,离开军山的时候,夏天就正式来临了。
每年夏天正式来临的时候,我一般都会在家乡小镇枫桥的街道上穿着拖鞋晃荡。但是从1989年夏天开始我不能晃荡了,我穿着武警警服被二中队的接兵官带走。我们的汽车一直没有停,开了两个多小时,人和房子越来越少,我的心就越来越往下沉。我以为这车再开下去的话,有可能要开到月球上去了。那时候的心情,很像是《士兵突击》里的许三多,心里绝望到没有任何盼头。后来车子越过了田野,带兵官在车里告诉我们说,同志们,这儿的空气还是很新鲜的。后来我才知道,这块空气新鲜的地方叫环本农场,也叫江苏省第二十一劳改农场,分东西两个场,场里关押着犯人。
从此,除了训练,我们的任务就是在高高的哨楼上执勤,看着电网与高墙里面的另一种人生。我们有时候会配合管教干部进入监区清查危险物品,或者在监狱内部的会议上执勤。新鲜感没几天就消失了,我比较羡慕那些分在市区中队里的战友。我一直不平的是,我当兵以前在农村生活,当兵以后仍然在农村生活。排长龚金荣就给我们上课,告诉我们祖国需要我们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他是丽水人,也算是浙江老乡。他的老婆带着女儿来看他的时候,我们就给这位美丽的警嫂搬来一张椅子,让她坐在椅子上看我们打篮球。我们没有什么文娱节目,只好把打篮球当成一场欢迎演出。龚排长不会打球,但是他吹的哨子比较响亮,他就当裁判。我一直认为,他的手挥来挥去,像是在指挥交通。
在部队三年,是我最美好的年华。除了训练出操,我们还和当地的年轻人联欢,有时候还会骑着自行车去黄海边上。其实我们能看到的只是大片的一望无际的滩涂,根本没有看到过海,但是我们会想象那黄海就朝我们涌了过来。海边的风特别大,我们的营房经常会被风灌进来,发出可怕的呜呜声。
在我进入老兵阶段的时候,经常性把自己关在一间小屋子里发呆,我在这间小屋子里把一些杂志给翻烂了,翻烂了以后我开始学写文章,把自己写的文章出在黑板报上。当时有位姓刘的排长,他老是像石光荣一样反背着双手,盯着黑板看。然后哈哈笑着说,不错不错,我的虚荣心就有了轻度的满足。他一直留在部队好象至今还没有转业,但是我退伍后就和他失去了联系。我记得当年我探亲返回部队时,带给他两瓶绍兴加饭酒。我们两个呆在他的排长室里,把自己的脸喝得红红的。喝完了最后一滴酒的时候,他突然叫我兄弟了。他说,兄弟,我失恋了。
现在,夏天凌晨的空气中,三分燥热夹杂着七分清凉,我认为这是一个适合回忆的好天气。我开始想象我在部队的点点滴滴,曾经为了追捕逃犯,去一个港口呆了七天,天天和管教干部在一起盘查路人。也曾经和战友们一起,去一个叫五联的地方给老百姓家割麦子。没有立过功,也没有入党,当上班长什么的,所以我比较痛恨我自己的不求上进,有点儿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意思。三年里,执勤不缺勤,出过几期黑板报,还在演讲比赛中获过很多次奖。擒敌技术、射击、队列是强项,军体、武装越野是弱项。当现在我沉浸在我的回忆课时,突然发现我的军旅生活如此苍白,除了按部就班,仍然就是按部就班。直到某一天,上头来了命令,告诉我们可以退伍了。那时候我喝醉了酒,把一个几十斤重的沙包袋在训练室里扔来扔去,我至今都没有搞清楚,那时候我怎么突然有了那么大的力气。
那天清晨,是比现在我敲下这篇文字稍迟一些的凌晨四点,空气湿润而新鲜,我们上了一辆大客车。新兵们敲打着锣鼓,甚至脸盆,为我们送行。我们在临上车前,抱头大哭,好象生离死别一般。大客车到了南通港,我们上船了。上船的时候我们穿着没有警衔和领花的武警警服,我们的轮船通往上海。在上海我和陈丰、陈立祥两位老乡玩了三天。接着,我们坐上了回诸暨的火车,接着,大片的农田涌进我的视野,村庄被炊烟笼罩,群鸟像是村庄发射出来的一群子弹一样射向天空。我拎着包,以我二十二岁的年龄在心里无声地说,丹桂房,我回来了。
那是一个梦一样美好与飞快的三年,那是一个绿色的让人羡慕的三年,那是一个尽自己义务的三年。在清晨即将来临的暗夜里,我把我所有的关于军旅的记忆都调动起来,现在,请允许我说说我的战友们。一个姓魏的山东济宁战友,他和我打过架,后来考上了警校,在我退伍的时候他抱了我一下说,你保重。数年以后,他调回山东,却遭遇车祸身亡。黄洪宝以前是伙房里的伙头兵,现在买了一辆汽车跑运输,据说开车开得比子弹还快。魏红军以前喜欢养狼狗,最常见的镜头就是他会牵着狼狗奔跑,好象是要去破案的样子。现在他开着一辆工具车,经常性地跑来跑去接一些小工程。宣绍其以前是给养员,和拖拉机手一起去县城金沙镇拉军粮时,车翻进河里,在腿上砸了出一个小洞。在他行动不便的好多天里,我乐此不疲地把他背来背去。现在背不动他了,他胖得有点儿吓人。他在诸暨城里开着一家复印店,偶尔会打个电话来说,你到我店里来坐坐。还有一位叫何建军的战友,我们叫他何大炮,他回来后就把自己封闭起来,从此音讯杳无。
一个普通夏天的清晨,就要来临了。在我沉沉睡下去以前,我把记忆合拢,像合拢一本书一般。我对我的那三年时光感激涕零,那三年让我学会了长大、感恩、尽义务与责任,让我学会了像风一样的成长。记得在好多年前的一次聚会上,那帮五音不全的战友挤在枫桥镇上一家不成样子的歌厅里抢话筒,从头到尾都是革命歌曲。
多年以后,当我习惯于每天都穿着旧军裤在杭州的夜间,沿着运河疾速行走的时候,我仍然会想起我的一九八九,那个年岁,我青春正好……
我调集了所有的记忆神经,让往事在这个暗夜里纷至沓来。然后,一个普通夏天的清晨,正式来临了。(作者系国家一级作家、《浙江作家》执行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