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播出时间: 2009年08月29日
被访问者:袁雪芬(上海越剧院 原院长)
访问者: 骆新
编导:蒋蔚慧
摄像:查家旻 陈玮 徐进
灯光:木白
音乐:计乐
精剪:周士奇
解说:杨烁
如果从上世纪的1906年算起,中国越剧已经103岁了。而在这坚守和维新的百年历程中,袁雪芬行走了77年。认认真真唱戏,清清白白做人,袁雪芬不仅以她的精湛技艺和高洁操守,构成百年越剧的动人华彩,更因她始终高擎改革大旗,含辛茹苦,坚忍不拔,从而赋予了当代越剧强大的生命力。
古越之乡浙东嵊县,是越剧的发祥之地。从这里走出的“小歌班”后来登上了上海大舞台。1933年,11岁的袁雪芬开始拜师学戏。当时,母亲给予了支持,却遭到了父亲的极力反对。
袁雪芬:我妈妈生了七个女儿,一个儿子,第一个儿子养了三个多月死掉了,姐姐也养到三岁死掉了,我是第三个。那我生出来很倒霉的了,算命瞎子算了一个命,说这个女儿来了以后,你不会有儿子了。对我妈妈来说,那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了。所以我从小就感觉到,女孩子好像被人看不起的。但我爸爸他讲,男孩女孩都一样的,都有用的。爸爸他给我信心,你要自立。我想我立得蛮好嘛。他说这个“自立” ,你是不靠爹不靠娘,将来不靠丈夫要靠你自己。那我说我怎么靠自己呢?你要有文化呀,你要做工作呀。他那个时候要培养我,做一个纺织女工。
对父亲,袁雪芬心怀敬畏。他是乡村教师,为人正直,品行清高,是袁雪芬一辈子的精神导师。
骆新:可是在嵊县这个地方,是越剧的发祥地。如果您父亲是一个很有文化的人,他就那么乐于把您放出去学戏吗?
袁雪芬:反对,反对。
骆新:那时候戏子的地位很低的。
袁雪芬:他绝对反对,所以当我要去学戏的时候,爸爸大为生气,自甘堕落。“堕落”什么意思?他说你不学好,我怎么不学好?他说我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人,出卖身体的婊子。你干什么要去唱戏?你唱戏就不是我的女儿。你哪天唱戏,人家问你谁生的,你就告诉他,你是猪狗生的,不是我生的。
骆新:说得这么厉害?
袁雪芬:那么厉害。
骆新:我看过您的材料,就是说袁老师刚刚开始唱戏,尤其到上海来的时候,您有很多习惯在圈子里都是叫特立独行。比如说你从来不拜“过房娘”,等于说认个干妈之类的,您不做,人家唱堂会您也不去。究竟是您的性格使然,还是您家庭背景的教育,您显得比较清高?
袁雪芬:我受爸爸影响很大,所以非常谨慎,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我不能对不起我爸爸,一定要很好地管好自己。到一个地方,班长把这些大姐姐们作为联络工具,去拜访,认“过房爷”(干爹)什么的,让人家吃豆腐(占便宜)这种事情,都可以忍受下来。那我感觉到,我绝对不可能。
1938年,袁雪芬来到上海,很快崭露头角。她不仅敢于对一些老戏进行改造,并接连演出《恒娘》等新戏,同时还上电台、灌唱片,显著扩大了越剧的影响,一时被誉为越剧“新后”。
袁雪芬:我到上海以后帮我打开眼界了,那个时候英美电影我都看,我可以背出好多好演员,女演员,嘉宝,格里娅·嘉逊,英格丽·褒曼,有一大批。还有话剧,我看到上海的话剧,那个时候《文天祥》。我觉得这抗日战争,他们那样演出才是对的,我们演胡编乱造的东西,那是像犯罪一样的。所以我看到话剧,看到电影了以后,我说美国电影色彩好,我们台上大红大绿的太俗气了,我讲欧美的这些电影,都是颜色不刺眼睛,我要吸收。话剧是创造人物的,我们唱行当的,我觉得它高明,它每个人物不一样的,我要学习。昆曲没落了,我说太可惜了。所以我一面是向昆曲学习,一面向话剧学习,向电影学习,那种好的东西我要,为我所用。
骆新:我知道后来有好多人在给您写剧本。
袁雪芬:那个时候请我,确实有可以给我一两金子一天的老板,我蛮能挣钱的。我有要求, 谁请我的,我要请编剧导演、舞美设计,我想我们要和话剧一样的,要有剧本。我们这种胡编乱造的剧本,幕表戏的剧本,我觉得不行。依靠演员在台上,唱到哪里是哪里的,我不愿那样做。要有编剧,要有导演,要有舞美设计,要有灯光布景。大来剧场只有38个位子。
骆新:那么小的地方?
袁雪芬:那个时候他们给我一两金子一天,我说我希望你们同意我改革。他说这个用不着改革,还是客满的,只要你三个字好了,“袁雪芬”三个字就可以卖钱的。那我说你不改革我来改革,你们应该给我多少工资,以我的工资来请编剧导演。我提出来看法,谁愿意来帮助我,我这点工资供给大家,可以做做车马费。
骆新:您没有担心过,您离开科班其实算是砸了自己的饭碗,万一大来剧场的改革失败了,您怎么办?
袁雪芬:我无论如何不能让它失败,因为我认识到我们要改革什么,我需要什么。因为越剧原来很低下的东西,这些不好的东西我都不要,但好的东西我把它引进来,那观众会不满意吗?因为越剧这个剧种实在太低下了,你不知道当时越剧低级到什么程度。小时候去学戏的时候,有好多东西我都唱不出口,我告诉你听,师傅叫我演《坐楼杀惜》的时候,我无论如何不肯排,我说那么下流的东西,我说我做人要做好人,戏也要演好戏,干吗叫我演阎惜姣?我追求美的东西,我自己感到美的东西观众都是肯定的。
1942年10月起,在进步话剧的影响下,袁雪芬以一剧《古庙冤魂》正式拉开了越剧改革的帷幕。从此一发而不收。
袁雪芬:那个时候保证卖座,日夜两场,早晚演出,我的新戏后半夜排戏排到天亮,那样去完成它的。保证你老板有钱可赚,但我新戏要推上去。辛苦,相当辛苦,24小时自己休息了没几个钟头。
骆新:您还记得第一场戏是什么时候?
袁雪芬:1942年。
骆新:演出效果如何?
袁雪芬:开始的时候观众还不习惯,我一下子整个都不一样了,原来的老戏出将入相这些东西,统统改掉了。
骆新:那观众买账了吗?
袁雪芬:很快就适应了,因为他比较下来,我上去的东西比原来东西漂亮。我当时美国电影、话剧里,有好的东西我都把它们吸收过来。大来剧场只有38个座位的地方,周围都是像插蜡烛一样的,观众站在那里都要来看,那可以到四五百个人那样的情况。坐不下了,我们到九星剧场,近千个位子,又是客满了,又要换了,我一直换到大上海电影院,是那样的。自己虽然蛮辛苦,那时我有肺病,其实越剧改革是我一种消极的结果。我快要死了,那时候肺病没救的,一直吐血,我想我活不了多久了,我爸爸也有肺病的。
骆新:这个我是第一次知道,那时候您是觉得自己快没有了,所以才做过这样的改革?
袁雪芬:我一直吐血,我想我活不了多久了,我死也死在舞台上吧。就那样下了决心,搞越剧改革了。所以命都豁上去了,你想日夜两场演出,后半夜排戏排到天亮,24小时只休息几个钟头,还要上电台播音,那样赶的。到后来不死了,每天的戏,冲击着我,观众越来越多,好像我得到了满足。所以多辛苦我都不怕,我一定要有新的东西给观众,就是那样。
1946年,袁雪芬将鲁迅著作《祝福》搬上了越剧舞台,被誉为“新越剧的里程碑”,如果说此前的变革还源于她天然的正义感道德感,那么《祥林嫂》则体现了袁雪芬日渐觉悟的社会责任感和新的艺术观。《祥林嫂》引起社会各界和舆论的强烈反应,也因此遭到黑暗势力的卑劣加害。
袁雪芬:我们的编剧读了一篇小说给我听,他读给我听以后,我说我们可以改戏嘛。我太熟悉了,我说这个角色好像在我们绍兴这一带的生活,我熟悉的,这戏我可以演。其实他说这个戏如果改出来的话,没有恋爱故事,没有布景,没有服装,还有人要看吗?我说我们每一个新戏上去,哪个戏不客满的?观众喜欢吃鱼吃肉的话,那么青菜他也要尝一尝,我说,你去写出来,我一定演。
《祥林嫂》是袁雪芬越剧生涯的艺术高峰。1948年,该剧以原班人马出演,摄制了我国第一部越剧电影。
袁雪芬:明星大戏院一千多个位子全部坐满了,全上海文艺界,因为鲁迅作品第一次搬上越剧舞台,都来见识一下。那个时候鲁迅多少伟大我都不知道,戏就上去了。那样演出以后,认识许广平以后,我老实说是《祥林嫂》带我走上革命的。演《祥林嫂》以后,我认识了进步的力量,认识了地下党。
骆新:那时候您还不是党员?
袁雪芬:我根本不知道共产党,从那以后周总理他们知道我了。
骆新:那您什么时候加入共产党的?
袁雪芬:1954年。
骆新:可是那时候您在上海滩已经,不仅是在上海,在全国已经是非常著名的人物。您看第一次开全国政协,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我看请了四位戏曲界人士,您就是其中一位。
袁雪芬:梅兰芳,周信芳,程砚秋。那时我还不肯去。
骆新:为什么不肯去?
袁雪芬:我说我不问政治的,后来一到北京,周总理叫我到他们家里吃饭。等会开好,我跟周总理、邓大姐讲,我说我要参加共产党,很有意思的。
《祥林嫂》让袁走近了进步力量,最终也让周恩来邓颖超夫妇成了她的良师益友。
骆新:解放以后1952年的时候,我们知道当时好像是您跟周恩来总理提出来,说准备把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拍出来,拿它到国外去放映?
袁雪芬:不是的,这是毛主席。
骆新:我以为您是到周总理家里吃饭提的,因为都是绍兴府出来的人。
袁雪芬:不是,1952年我们全国戏曲汇演,我们《梁山伯与祝英台》《白蛇传》,作为专场演出的,两台戏参加演出的。那个时候是毛主席批的,要把《梁祝》拍成彩色电影。那个时候不具备条件,苏联专家说你们黑白片都拍不好,要拍彩色电影了,不允许。电影厂里的工作人员说要拍彩色的,我说我绝对同意。
1952年,袁雪芬、范瑞娟主演的《梁山伯与祝英台》被搬上银幕,成为中国第一部彩色戏曲电影,一经放映,风靡全国。1955年,周总理带到日内瓦放映,引起轰动,被誉为中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袁雪芬:那个时候你想,要有一定的灯光设备,要有一定的药粉洗彩色底片的,这些条件,什么都没有。这胆子真大,大量钨丝灯,开在那里,依靠两个阿克炭精灯,我们一个夏天下来,好了,我瘦了20斤。十二指肠溃疡就那个时候得的,成为终身疾病。那年是特别热,热得没有办法,苦是很苦的。
作为越剧看家大戏,《梁祝》是袁雪芬几十年来的心血之作,“袁派”艺术融于一炉:旋律淳朴,感情深沉,韵味醇厚,深情并茂。
骆新:这是1956年?
袁雪芬:没有,我们1952年拍好的。他是1953年带出去的,周总理回来以后,他们高兴得不得了,他说雪芬,我要向你祝贺,我们“两台”出了风头了。我说怎么回事?他说我们带去工农兵电影,外国人都讲中国共产党是洪水猛兽,不要文化的。到后来我们《梁祝》放给他们看,看完了都不走,后来我请他们喝酒。他们一面品酒一面谈,《梁山伯祝英台》,他说他们喝的是茅台,谈的是《梁山伯祝英台》,高兴得不得了。
采访 国家一级演员 方亚芬
这个箱子是老师最后一次演出以后留下的,现在可能是绝版了。这就是老师用过的一些化妆的东西,这是她以前卸妆用的毛巾,已经是三十几年前用过的,我学的是什么,我学的是袁派。但是因为我老师她对我没有一种拘束,她不帮你画一个框框,让你有一个非常大的空间,她希望你能够学很多很多,博采众长。
采访 国家一级演员 华怡青
那时候出国热,我就去了国外。我出去的时候,老师是特别难过,她觉得我特别不懂事。最好的时候,只有20多岁。那时候我在国外呆了一年。我就听到很多消息。老师说你如果能回来的话,应该回来,她觉得我事业应该是在中国、在上海。我们戏曲是有语言,是方言,一定是在自己的国家,那时候我再三地考虑,我就回来了。
采访 国家一级演员 方亚芬
她对待越剧就像自己生的孩子,人家说一个母亲最爱自己的孩子,她就是这样的。
采访 国家一级演员 华怡青
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我们2000年,在上海大剧院演的是尹(尹桂芳)袁(袁雪芬)版《红楼梦》。那时候老师其实也八十多岁了,我们每次在剧场排练,她总是第一个到。我们因为排完了,晚上也是跟我们一块回去的。但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她已经在剧场里面坐着。我们感觉特别的惭愧,她年纪这么大了,比我们来得还要早。
采访 国家一级演员 方亚芬
她说我已经八十几岁了,再要做梦的话,这是她比较失落的,机会也比较少。我要是再年轻几十年的话,我不会停止越剧改革。
1985年,卸任院长的袁雪芬写诗道:“堪叹柳絮随风落,惟愿香雪竟争妍”。推陈出新,承传有人,这是晚年袁雪芬的最大心愿。
骆新:今天越剧,或者包括整个戏曲舞台,现在的发展,符合您心目当中,越剧应该在哪一个位置,您觉得是不是满意?
袁雪芬:我告诉你,戏曲说穿了,是表演艺术。舞台艺术依靠舞台中间的演员,你如何控制舞台,如何站在舞台呈现你艺术上的功力,让观众信服。我们原来过去,一个《梁山伯祝英台》,一个《西厢记》,一个《红楼梦》,一个《祥林嫂》,我们演了几百台戏了,我觉得还有东西可以挖。因为认识在提高,有些戏,它挖不下去的,有些戏可以挖的。
骆新:那您当了很多年的院长,从一个演员变成一个行政管理者,您觉得您更愿意把自己放在哪一个位置?
袁雪芬:我是演员,我填的表格你们去翻一翻,我首先是演员,我从来不讲越剧院的院长什么的。我是演员兼院长,我是那样看的,你领导上可以任命我是什么院长,但我是不稀罕的这个,演员是我本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