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小平和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
如果没有1977年那场冬天里的高考,现任云南省公安厅信访处主任的师军、省社科院副院长的杨福泉也许都是普通的工人,现任省社科院行政处处长的郑海则干脆说,想不出自己会做什么……他们是那年高考570万名考生中的幸运儿,关闭了11年之久的大学校门在那年重启,以最公平公正的考试来选拔人才。“转折”、“拐点”和“幸运”是这些77级学生在谈及那场高考时,用得最多的三个词。32年后,再回过身去看那场特殊的高考,用再多的褒奖都不为过。
不仅如此,它也是祖国改变命运的转折点。高等教育质量得以提升,中国的人才培养也重新走上正常健康的轨道。恢复高考,不是简单地恢复了一种考试制度,而是社会公平与公正的重建,成为一个国家复兴和走向繁盛的拐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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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学没关系“几乎是妄想”
1966年6月,“文革”爆发,全国高校从那年起停止招生。彼时,师军刚刚7岁,当然,那时的她还想不到,高校停止招生对她意味着什么。母亲出生于过去的贵族家庭,后来进入中国人民解放军大同学院学习,是当时为数不多的女大学生。在对两个女儿的教育上,母亲一直坚持,女儿家只有读书才有出路,不像男孩,靠做苦力也能谋生。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16岁的师军高中毕业了。响应“知识青年上山下乡”,1975年1月2日,一辆大卡车载着包括师军在内的8个学生,轰隆隆地向着呈贡县白云大队驶去。刚到村口,一大群农民茫然地看着他们,村口的茅草屋顶上,烂茅草上又长出青草,在寒风中摇曳,越发一片破旧。
次日早晨,师军戴上口罩,准备去小卖部买个香皂盒。刚走出几步,就听见几位农民打趣地说,“看,那个城里学生戴个‘舀粪兜’,哈哈哈……”冬天戴口罩在城里是理所当然的事,在乡下,却成了村民们的笑料。精神上受折磨,身体上也没少吃苦头。第一天砍柴,师军磨破了手掌,只砍了5根树枝;更要命的是,她的皮肤对紫外线过敏,出工一晒,身上全是红疙瘩。一天下来,挣6个工分,合3毛1分2厘钱。
“格格不入”是师军形容她在农村的那段日子。不过,即便在这样的条件下,她从未放弃对读书的渴望。在下乡的行李中,她带着整整一箱书,那些书就陪着她的闲暇时间,一个人看书时,耳边不停地萦绕着母亲的教诲,“女儿家只有读书才有出路”。一箱书看完,母亲会从家里给她带来新书。看的书越来越多,但这些知识能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帮助,她不得而知。让女儿上大学一直是母亲的梦想,可在当时的情况下,这几乎是个妄想。彼时,上大学的唯一途径是靠推荐,但这样的机会对她来说,微乎其微,因为自己既没关系,也不会去拉关系。
拒绝
送礼打铁还需自身硬
对未来同样茫然的还有离师军几公里之外的郑海,他也是从昆明下来的知青。按当时的政策,知青下乡两年后就可以被各个工厂计划性指令招走,成为光荣的工人阶级一分子;要是招不走,那么只有一条路,成为一辈子的农民。“我1974年当知青,到76年已经满两年了。看到齿轮厂、链条厂来招人,我没报名,我觉得自己好像不适合做工人,我父母亲算是小知识分子,从小接触最多的就是书。但是,不当工人也不知道能干什么,还是有些迷茫。”郑海回忆,两年后,同来的知青渐渐地开始离开,当兵或当工人,而自己却还见不到任何未来。当时,自己理想的职业就是成为作家或记者,这个梦想要想成为现实,显然,需要文凭。如果想获得推荐的机会去上大学,对于有着文人独有气节的郑海来说,为几斗米折腰,去跟村里书记、村长等领导拉关系,还真是件难事。
家里越来越为郑海的未来着急了。老父亲带着一条烟、几瓶罐头来看他,教他晚上一定要送到村书记家中。那是郑海第一次为自己的未来送礼,趁着朦胧的月光,19岁的小伙子带着烟和罐头朝书记家走去,脚步十分沉重。为了一个推荐的机会,真的要这样吗?他一路走一路想,在看见书记家灯光的时候,郑海坐在路边的泥地上,抽了两根烟后,做出了决定:不去送礼。当然,这不能让父亲知道,后来,烟和罐头被他同几位知青一起分享了,大家一起好好地打了打牙祭。
不过,除了对未来迷茫外,在农村的大部分时间,郑海说,都是非常快乐的。他喜欢农村的无拘无束,那时,知青做工已经可以实行“计件”,挑肥、砍柴可以多做多得,这样灵活的机制让他有很多时间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比如读书。下乡时,郑海给自己做了个特别的小箱子,打开,便是一个立着的书柜;合上,就是一个锁起的箱子。这个小箱子是他的“小图书馆”,里面有各种各样的书,看完了,便到家里再换一批来。干文字活是他那段日子的精神寄托,这也为1977年的高考奠定了一定的基础。
高考
恢复只有一个多月的复习时间
1977年8月,广播里传来邓小平坚定的表态,“今年就要下决心恢复从应届高中毕业生中直接招考学生,不要再搞群众推荐。”恢复高考的传言很快在民间迅速传开了,真的要恢复高考?考上大学是不是可以回城了?这是知青们彼此间问得最多的问题。
1977年10月底,师军在昆明的妹妹突然接到居民委员会的通知,要恢复高考了,赶紧准备准备,12月就考试了。与此同时,全国各地都在宣传:凡是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毕业生,符合条件的,就可以自愿报名,参加统一组织的高考。仅仅有一个多月就要考试了,这让知青们既高兴又紧张,还忐忑不安。恢复中断了11年的高考,到底该怎么考,考什么,大家谁都没谱。家里有书的,把大箱大箱的书送到农村,让知青在劳动之余抓紧时间复习;家里书少点的,忙着给孩子收集报纸,油印各种能找得到可能有用的学习资料;新华书店的门外,彻夜彻夜地等着排队来买书的人……
师军白天忙着出工,只能趁着闲暇的时间翻翻书。考试头几天,母亲来乡下看她,已经是晚上10点多,18岁的女儿仍在打谷场上熟练地用着簸箕,一脸汗水一身灰。“军军,像你这样,怎么能考得上?”母亲叹了口气,拿出带给女儿的书,《中国文学史》、《FOLLOW ME》等。
郑海也一样,在准备高考的短短一个多月里,他翻出了高中的教科书,那是他唯一的学习资料。
英语
考试翻译“the team of four”
1978年12月11日,大考的日子终于来临。中断了11年之久的这场高考,有着很多不同的地方:唯一的一次在冬天举行的高考,学生第二年春天才入学;迄今为止唯一的一次由各省自主命题的国家级考试;为了解决77级的考卷用纸,调用印刷《毛泽东选集》第五卷的纸张;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一次考试,570万名不同年龄不同身份的人参考;最后录取了27.297万人,录取比例为29∶1,也是迄今为止竞争最激烈的一届高考。
师军头一天就从白云大队回了家,早早地起床后,和其他7位知青步行了5公里,朝着呈贡马金铺公社的中学走去,上午9点,她将在那里开始自己高考第一科的考试。下乡两年了,师军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知青,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还没走到考场,赶考的队伍已经庞大得像条巨龙,认识的不认识的,个个一脸庄重。这个时候,谁都觉得另外的人是自己的竞争对手。考试的科目,其实没大家想象中的那么难,语文试卷的题目,是一篇作文和一篇古文翻译,另加一道自选题。作文是二选一,一篇是命题作文“青松赞”,一篇是叶剑英提出的“攻书莫畏难”,古文翻译更简单,是《列子·说符》“疑邻偷斧”的故事,即“人有亡斧者,意其邻之子……”这则古文师军在看《中国文学史》时读过,加之高中语文课本里也学过,因此,语文必考题她很轻松地做完了。多余的时间,师军也把自选题翻译“揠苗助长”做完,这道题有20分的加分。
考英语翻译时,有个单词难住了师军,“the team of four”,这是什么单词?书里好像还从没出现过。师军一个词一个词地翻译,team是小组,four是四,“四个人的小组?难道是四人帮?”抱着试试的心态,她在那个单词后郑重写上“四人帮”。考试结束后,跑去监考老师那里一问,还真蒙对了!
同时迈进高考考场的郑海对那年冬天的考试格外记忆犹新。“我选的是‘青松赞’,虚拟了一个老村长一生为民的形象,把老村长比喻成青松。”谈到自己当年高考的大作,郑海不由自主地笑了,后来一查分,语文考试他考了78分,在100分满分卷中,这是个不错的成绩。当年高考6科,语文数学政治各100分,历史和地理共100分,总分400分;英语是考某些专业时特别加试的。在400分满分的那场高考中,郑海考了264分。成绩他倒不怎么担心,政审才是他担心的,因为有亲人曾被批判过。
难忘
考号一辈子都记得的“088359”
考试完后,知青们依然回到各自下乡的大队,但谁的心都不平静。一天,其中一名知青的父亲兴冲冲地来到队上,手里拿着一张抄了几个名字的小纸条,说是成绩出来了。大伙儿赶紧围上来,心全部提到嗓子眼,耳朵只差没竖得像只兔子,生怕听漏了自己的名字。一个,又一个,直到念完了所有的名字,“师军”这两个字还是没在名单上出现。没考上?她一下子就蒙了,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后来,那位家长说了句,“忘了说,这个名单是考上中专的。考上大学的在呈贡县城贴着,我今天没抄到,明天再给你们抄来。”这才在她心中燃起丝丝希望。
那一天是师军觉得时间过得最慢的一天,等待,数着秒地等待。第二天中午,那位家长总算来了,师军连忙凑上去问,“叔叔,给有我的名字?”“你考没考上我不知道,贴出来的只有考号,我们白云大队有3个人考上了。”叔叔一边擦汗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得皱巴巴的纸条,第一个考号念完,不是自己的;第二个又念了,依然不是自己的;最后一个考号,“088359”这6个数字从那位叔叔嘴里轻轻念出,像一声惊雷在师军心里震了一下。这是自己的考号啊!夺过叔叔手中的纸条,没错,088359几个数字顺溜地排着。师军又一阵风地冲回自己的宿舍,翻箱倒柜地找出自己的准考证,一对,没错,真的考上了!笑了多久、乐了多久她忘了,只记得“当时像范进中举一样,我回到宿舍,把锄头、镰刀什么的全甩到门外……”怎么庆祝的也忘了,唯一没忘的,088359,这个32年前的高考考号。
在师军收到昆明师范学院(现云南师范大学)中文系录取通知书的同时,郑海也被云南大学中文系录取。在当年全国570万考生中,他们成为被录取的27万幸运儿中的一分子。
体验
收获“高考改变了我们的命运”
因为那场冬天的高考,77级的大学生于次年春天才走进大学校园。在昆明师范学院77级中文系里,年龄层跨越非常大,108名同学,17岁到30岁都有。师军的两名同班同学,甚至是两个孩子的妈;同样,在云南大学77级中文系的同学中,年龄涵盖了16岁到32岁。不过,尽管大家年龄差距甚大,但这并没有给教学带来困难,相反,各人不同的阅历反而让这个班级充满独特的思想碰撞。
在郑海当年的同班同学中,有他现在的同事,云南省社会科学研究院副院长杨福泉;还有现在云南大学著名教授石鹏飞,当年在云大图书馆,石鹏飞有一张专属于自己的桌子;有现在的曲靖市市长岳跃生,有傈僳族小伙欧志明,他曾担任过怒江州委副书记、州长多年;云大77级中文系中,留校的很多,刘薇琳、和家胜、张宇丹、白云等人,现已成为云大知名教授;离开云大的同学中,孟苏铁、段跃庆、张晋明等人,均活跃在云南省政界的各个重要领导岗位上。
当然,77级这些优秀的学生,在老师心目中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云南大学教授朱惠荣曾教过77级云大历史系的学生,他说,77级学生的学习氛围很浓,当时专门有晚间答疑课,如果有疑问,晚上可以去教室;没疑问的话,学生就可以休息。但是,几乎班上所有学生晚上都会自觉到教室学习、讨论,到了下课时间,学生还会拉着老师请教。
而今,回忆起当年那场改变自己命运的高考,现任省公安厅信访处主任的师军不无感叹,“我很幸运。毫无疑问,高考是我人生的转折点。”现任云南省社会科学研究院行政处处长的郑海认为,“可以肯定的是,高考改变了我们的命运,改变了一个国家的走向。在没恢复高考前,推荐入学没有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大批人才埋没在农村和工厂;恢复高考,改变了当时全国的人才选拔制度,公平公正地对待所有人,这是社会向尊重人才的道路上回归,也是国家向知识、向文明的回归,是一个国家复兴的拐点。”“恢复高考的决定,让我们这一代人回到了大学学习的道路上,这使得社会的文化风气得以继续传承。”云大教授姜文清谈及那场改变自己命运的高考,心中依然满怀感恩。
恢复高考大事记
1、1952年6月12日,政务院教育部宣布:大学实行全国统一考试制度。
2、1966年6月,“文革”爆发,全国高校停止招生,在此后的11年里,中国的大学教育几近瘫痪。文革期间“工农兵”可推荐上大学,导致上大学“走后门”成风。
3、1977年5月24日,邓小平《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谈话发表,其中谈到“要经过严格考试,把最优秀的人集中在重点中学和大学”,为后来的恢复高考埋下伏笔。
4、1977年8月8日,邓小平发表重要讲话:“今年就要下决心恢复从应届高中毕业生中直接招考学生,不要再搞群众推荐。”
5、1977年8月13日至9月25日,教育部决定恢复高校招生统一考试制度。
6、1977年10月12日,国务院批转了教育部《关于1977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文件规定:凡是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毕业生,符合条件均可报考。
7、1977年12月11日,文革后首届高考开考,成为竞争最激烈的一届高考。当时的报考人数是570万,录取名额为27.297万个,录取比例为29∶1。 首席记者 毛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