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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德刚:为了告别的聚会

http://www.sina.com.cn  2009年11月06日17:30  三联生活周刊
唐德刚:为了告别的聚会
历史学家唐德刚

  老人特别大声地说:“你什么时候到美国来我请你吃饭,请lady吃饭是很荣幸的事!”伴之以爽朗的大笑。我知道,这是老人一种礼节上的客套,但对我,却是暗自鼓励自己的一个约定。

  主笔 李菁

  10月29日晚上,在网上看到唐德刚去世的消息。虽然这几年关于他身体不好的消息总是断断续续传来,但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还是忍不住惊了一下。也是在这样一个寒意初起、雾霭沉沉的秋天里见到的老人,却还清晰地活在我的记忆里。

  2005年10月底,受路透社之邀去纽约学习一周,拜访唐德刚,被我列在此次美国之行个人计划的第一项。

  见这位老人,于我,有如完成自己成长中的一个仪式。

  那还是十几年前在大学读书的时候,有一阵子不知怎么迷上了胡适,于是跑到图书馆找来很多胡适的传记看,可是那些笼罩在传统的叙述体系下枯燥无比的传记,让我很是失望。

  忘了哪一天,在书架上随手抽了另一本胡适的书,书被翻得很旧,外面是图书馆工作人员已经用牛皮纸贴了的一层。只看了几段就被吸引住了,这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种历史写作方式,作者恣肆无忌、旁征博引的注释似乎比胡适正经八百的回忆更有趣。看完之后再回头看被遮在牛皮纸里面的书名——《胡适口述自传》,“唐德刚”三个字便牢牢地印在心里。

  不过,那时的唐德刚好像并不在主流作家之列。此后很多年,印着唐德刚名字的作品越来越多。而我,始终扮演着一个虔诚的阅读者的角色,默默地受他另一种历史叙述方式的影响。

  2003年宋美龄去世,我要写一篇关于宋美龄的报道,在寻找采访对象时,“唐德刚”这个名字几乎第一时间就从头脑中冒了出来。从美国一个中文媒体朋友那里拿到了唐德刚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的,是一个老人浓重的安徽口音,以至于头几分钟我不得不屡次打断他,不停地让他重复,实在听不懂之处就请他讲英文。我记得他形容宋美龄一半是基督徒,一半是中国传统的官太太;在讲到“西安事变”时,他提到,张学良的财产都被控制在宋子文和宋美龄手里,十几万东北军的军饷和接济完全靠南京——这是完全不同于以往视角的解读,即便我们中间隔着一个辽阔的大洋,我也感受得到他讲述历史的鲜活和有趣。

  电话采访最后,老人还特别大声地说:“你什么时候到美国来我请你吃饭,请lady吃饭是很荣幸的事!”伴之以爽朗的大笑。我知道,这是老人一种礼节上的客套,但对我,却是暗自鼓励自己的一个约定。

  所以,到了纽约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打电话到唐家,询问能否拜访他。之前一位与他相熟的华人朋友说,唐老先生在2001年得过一次中风,身体大不如前,他的夫人管得很严,轻易不让外界太打扰他。果然,接电话的唐夫人略显迟疑,可能考虑到从大陆来的,不好拒绝,终于还是应承下来。

  我在电话里与唐夫人约好在11月14日下午15点。岂料那天诸多不顺,刚离开纽约没多久,就发现公路的车速越来越慢,空中轰鸣的直升机却越来越多,仔细辨认,有几架是警方标志,其他几架上则是各种电视台标志——说句题外话,这是我对美国媒体立体式报道的第一次直观感受。带我去的人说,前方肯定出交通事故了。

  只得一次又一次硬着头皮给唐夫人打电话,告知要迟到的消息。记不得第几次电话过去时,老太太的语气终于缓和,说已在电视上看到高速路出车祸的新闻了。忍着煎熬,看着漫长的车流一点点向前蹭,看着天色渐渐黯淡,周围的灯一点点亮起来。

  终于到达新泽西州的那个小镇时,已比约定时间整整晚了3个小时,周围已是一片沉寂。典型的美国式独幢小洋房一座接着一座,大概很少有陌生的车在这个时候闯入,一幢洋房里的窗户上贴了几个小脑袋好奇地往外看着。寻寻觅觅已久的唐德刚的家,恰好就在这几个孩子家的对面,一座二层的白色小洋房。印象最深的,便是这里的安静,安静得连踩在落叶上走路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甚至有那么一丝孤寂的味道。与他此时在彼岸形成的名声形成了一种落差。

  为我们开门的,是唐老先生的夫人吴昭文。吴昭文的父亲是国民党的一位元老级人物,看得出,唐夫人当年是位美人。虽然屋外是典型的美式风格,但屋里的装饰则让人完全忘了身处异乡:左侧墙上挂着一幅有熊猫图案的挂毯,对面正中间墙上,是镶在玻璃框里的一幅字,整幅字并不大,似乎很随意地挂在那儿,仔细一看,却是胡适的手迹:“热极了,又没有一点儿风,那又轻又细的马缨花须,动也不动一动。德刚兄嫂 胡适 一九六十、十、十三。”

  行动不便的唐老先生,已站在二楼的楼梯口上等着我们。一见面,就像熟人一样,亲切地拉着手寒暄起来,之前所有的忐忑不安一扫而空,相反,却有如见到家里的老人一般,油然而生亲近之感。

  来的路上,脑袋里想的全部是该如何采访的问题,又觉得乱七八糟整理不出个头绪来。但是坐在这个“阅人无数”的老人面前,原来关于采访的种种设计一下子抛在脑后,许多问题自然而然就脱口而出:“您的个人口述史是如何开始的?”“当初是如何为胡适做口述的?”老人家的回忆也像他的文章一样妙趣横生:讲到张学良从台湾到纽约后一直住在“女朋友”贝太太(贝聿铭的继母)家里,而唐德刚因为请张学良与贝太太一起吃过饭,而被赵四“怀恨在心”等,太多的掌故。那些过去的事,过去的人,剥去了历史的刻板与成见,就那么鲜活在浮现在他的回忆中。提到美国时,他习惯说“此地”,回忆起那个时代时,他喜欢用“彼时”,中文似乎还停留在他离开大陆的时代。

  但很显然,他也无法逃避“岁月无情”这句老话。记得有那么几次,他兀自讲了许久,却突然停下来略带茫然地看着我:“我讲到哪儿了?”而讲有一些话题时,他又总是习惯地提到初到美国时,华人在这里所遭遇的冷漠甚至歧视。也许,这段生活是他成长中的一个难以抹去的痕迹吧。

  不知不觉已是3小时过去,外面的小镇已经完全悄寂无声。他夫人中间走过来探看几次,利落地替他整理。又听到她打电话订了一份中餐,一会开车取餐,于是意识到是该说再见的时候了,当起身跟老人告别时,他像个孩子一样说:“怎么不吃饭就走了!再待一会嘛!”然后又把目光投向他夫人,好像在抱怨她不给充足的时间。其实何尝不想就这样坐在他身旁,听他讲那些五彩斑斓的故事?

  临行前,老人家颤巍巍地起身,在书架上找了本他著的《史学与红学》,又颤巍巍地走回来,坐下,戴上老花镜,很认真地看我的名字,一笔一画地在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在一些历史学家看来,唐德刚也许是位“入世”太深的人物,在每一篇作品里都掺杂了他浓重的主观色彩,对现实层面又介入过多,不过也因为如此,才成就历史作品鲜明的“唐氏”风格,他活在别人历史里,而他自己,又渐渐成为一个传说。

  像我们来的时候一样,腿脚不方便的老人家执意站在二楼楼梯上向我们挥手告别。我知道,在内心深处,我已完成了那场仪式,从某种意义讲,这也是一次为了告别的聚会。所以走出那幢白色的小楼时,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悄然升起。而身外,又是一片孤寂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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