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自己身后的下一个世纪,后代们仍可凭借他的名声而收获荣誉、待遇和机遇
本刊记者 陈彦炜 发自扬州
回归扬州
文昌路,古城扬州贯通东西的中轴线,愈往西去,愈感现代气息扑面相迎。这座城市力推新区“西部开发”十余载,如今正果终成。而早在唐时便已“市桥灯火连霄汉”的旧城故径,人口呈现出高度的老龄化趋向:老扬州们叼着一口地道的江淮官话,逡巡于七绕八拐弯的市井巷陌,泡在“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的绵软生活里,过“吃吃”、“逛逛”、“歇歇”的没落贵族生活。每每外地游客到访,均羡慕至极——远客们手端地图、高坐黄包车上,遍寻古巷人家、深宅大院,对马头墙、歇山顶、花格窗频闪镜头,对“大煮干丝”、“狮子头”、“扬州炒饭”趋之若鹜。
于是,从2001年开始,精明的扬州人决定将东关街、东圈门一带最具老派广陵市井特色的街区打造成“双东”景区,销匿多年的饺面馆、茶食店、澡堂子、修脚铺一一显山露水,湮没在九曲回肠中的一众名人居所亦重现天日。祖宗承袭下来的东西,便是外人口中的文化、经济报告上的GDP以及皮夹里的人民币。
关于扬州林林总总的轶事,在2004年之前,朱小涛全然不知。他在山西太原当电台记者,喜欢吃莜面、拨面、刀削面,并务必淋上点老陈醋;常呼朋引伴就着焖羊肉、香酥鸭,来上瓶杏花村汾酒,纵论天下、一醉方休。他生在太原、长在太原,高个子、高嗓门儿,见惯了大山大河,沟壑纵横,过惯了干燥寒冷却又暖气充裕的漫长冬日。举手投足间,浸透着太行爷们的那股劲儿:朴实恒毅、勤勉中庸,彪悍的外表下潜藏着软弱、内敛与保守。
这样一个典型的北方汉子,在2004年拖家带口,来到千里之外的扬州城。尽管此地垂柳依依、小桥流水,一度荣膺“联合国人居示范奖”,然而,对朱小涛来说,空气里猝然失去了酸甜兼具的醋味儿,街道上近乎遁去了令人垂涎的面点,耳畔晋语难闻、眼中熟人难见的生存环境,实在无法称之为“宜居”。而这次迁徙的唯一原因,便在于他早已过世的祖父:被官方定义为“现代著名散文家、诗人、学者和民主战士”的朱自清。
祖籍浙江绍兴的朱自清,因三代人定居扬州,在扬州“生长、求学、娶妻、任教”,故撰文《我是扬州人》,表明自己“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所以扬州好也罢,歹也罢,我总该算是扬州人”的态度。1998年,在纪念朱自清诞辰100周年的时候,扬州的官方悄然发现:朱家在古城已无后人居住,而“名人效应”在执政者眼中显得愈发重要和紧迫。因此,朱自清次子朱闰生和嫡孙朱小涛等朱家后人,开始被频频请来扬州参加各种活动。
朱闰生即《荷塘月色》开篇中所写的“闰儿”,在官方与其多次接触后,他规劝儿子朱小涛举家迁往扬州,“为宣传爷爷做点事情”。现在,但凡有人问及朱小涛折返扬州的理由,他都如是回答:“朱家在扬州将近60年没有人了,我等于填补一个空白。当然,也包括宣传朱自清和朱自清文化等原因。”
最熟悉的陌生人
扬州西部新区有一处高端住宅小区——“月亮园”,以“月”为卖点,从楼宇命名到小区人文景观、配套设施等均与“月”沾边,售价不菲。朱小涛来到扬州后,在这里买下一套房子,至今仍未还清按揭。入住后,他发现小区核心地带的中央水区,竟是仿照“荷塘月色”的布景修葺而成,并立有祖父朱自清的塑像。
朱小涛现在的工作单位是扬州市文化局,具体工作是在家研究祖父,并在适当时候,配合当地政府做些推介、礼宾和宣讲。他经常打交道的地方,是老城区的安乐巷27号,这个传统的三合院,曾是朱自清的寓所,现辟为朱自清故居。
故居内还原了当年家庭生活的场景,并有朱自清生平事迹陈列,每年参观人数不过数万,绝大部分是中学生,特别是在学《背影》、《荷塘月色》的时候,应师长要求前来瞻仰。故居至今仍无独立建制、挂靠史可法纪念馆,因此经费短缺,馆内设施极为简陋,藏品亦不丰富。曾有人建议赴清华大学等地复制朱自清遗物,以善馆藏。至今仍无下文。朱小涛每每谈及,都充满着隐忧。
当然,扬州请来朱小涛,也有他的用武之地。
2007年6月,朱小涛成为扬州的“旅游推介形象大使”。他讲一口带着山西方言尾音的普通话,向外地游客介绍小桥流水人家的扬州城。夏日本是旅游淡季,朱小涛不假思索、张口就来地背上一段祖父名篇《扬州的夏日》,立刻将现场的气氛调动起来,使得“淡季不淡”。人们在懵懵懂懂中窃窃私语,并最终为这个经过巧妙设计、独特安排、沾满书香文气的行为买单。
很多外地游客这么理解朱小涛的出场:朱自清的老家越变越美,让迁徙在外的后人回迁,足见其吸引力。这也的确是政府邀请他回来的初衷。
忙起来的时候,朱小涛终日马不停蹄、披星戴月。无论身处何等辉煌的殿堂、何等闻名的学府、何等耀眼的镁光灯下;无论面对何等显赫的政要、何等仰止的大家、何等缠万贯的巨贾;抑或与中小学生座谈、与布衣文学爱好者聚会、与普通故居参观者摆谈,他全部的身份、姿态、话语权只来自于一处:祖父朱自清。一个自己素未谋面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与江泽民世交
朱小涛最大的“机会”和“际遇”,是朱家与前国家主席江泽民颇为深厚的家族渊源。
江家祖宅,位于扬州东圈门内,距离朱自清位于琼花观的老宅子,仅仅5分钟路程,“顺便得很”。追溯起来,江石溪(江泽民祖父)与朱小坡(朱自清之父)是同庚好友;其长子江世俊与朱自清、朱物华(朱自清胞弟)为扬州省立八中的同学好友;六子江上青、七子江树峰与朱迈先(朱自清长子)又为同事好友。到江泽民一代,他曾与朱闰生初中同窗两载,并一同考入扬州中学,常结伴回家或温习功课;后来,朱物华又成为江泽民在上海交大电机系的导师。
战乱、迁徙,使得两家一度音讯全无,直到上世纪70年代,朱闰生从报上看到“一机部外事局副局长江泽民”,才恢复了联系。1980年代,朱闰生由太原前往清华大学探望继母陈竹隐之际,受到江家的热情接待;此后,两人一直保持书信和电话来往。1998年,朱自清诞辰100周年时,江特意在中南海接见朱家人,并座谈合影。之后,江泽民两次视察山西省,也都有和朱闰生会面。
朱小涛回忆,江泽民在总书记任上的时候,好几次打电话与父亲叙旧。有一次是专门来讲重读《背影》之后的感怀,并询问《儿女》中的人物现况何如。江泽民还曾两度赋诗相赠。这些诗文,朱小涛已然烂熟在心,张口就来:“背影名文四海闻,少年坡老更情亲”、“晨鸣共北门,谈笑少时情。”
在朱小涛家里,几件江泽民亲笔书信的复制品被装在厚实防潮的牛皮纸信封中,平时不轻易示人,在打开几分钟后,便又被尘封起来,收进黑暗而又隐秘的抽屉里,与世隔绝。这似乎象征他一直以来表达的某种心态:对于这份特殊的渊源,他宁愿装起,不愿摊开。
今年4月12日,江泽民回家乡访问,主动提出要单独接见朱家在扬后人,之后,还参观了朱自清故居,并在小范围宴会上,示意朱家后人与自己同桌。3次见面,除了唠家常、谈旧事,朱小涛没有多说过一句话。他羞于启齿,即便是他构思已久的市场化问题,在各级官员面前,他也从未言及半句。
“名人的后代我们都会聘请为大使”
80多年前,朱自清和俞平伯同游金陵十里秦淮,写下了名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在下一个世纪,自己的嫡孙仍可以凭借此文收获荣誉、待遇和机遇。
2005年11月,南京启动秦淮河旅游形象大使的系统工程,首场大戏便是从100公里外的扬州城请来了朱小涛,办了个聘任仪式,郑重其事地授予他“旅游形象大使”称号,朱本人也应主办方要求,朗诵了几段祖父旧文。他“略学过播音”,却对这次朗诵颇感不适,“总觉着傻乎乎的”。
不过,台下却是掌声四起、镜头频闪。时任南京市秦淮区旅游局副局长的姜勇美在讲话中鼓呼,“要把寻找秦淮后裔的系统工程持续下去”,官员希望借此使得这条河真正成为“世界著名的文化河”。“只要能找得到并且能证明的,吴敬梓、唐伯虎、陈独秀,甚至李白、李商隐……这些名人的后代我们都会聘请为大使。”
时隔数载,问及找寻的结果如何,朱小涛也不知道。
除扬州、南京外,温州、绍兴、上虞、昆明、连云港等与朱自清有着不同渊源的城市,也都有意将朱自清与城市文化、城市底蕴、城市旅游相结合,并已邀请朱小涛造访,或出席相关活动。
2006年10月,朱闰生、朱小涛应温州之邀前去为朱自清旧居揭牌,这座位于闹市区的老宅子是旧城改造中的幸存者,被列为市级文保单位。朱家后人的到访,则被当地主流媒体赋予了极大内涵:“这是我市建设文化大市,挖掘保护历史文化遗产的重要举措,是文化升位计划的具体体现。”
“如果说是名誉,也是属于别人的”
朱小涛坦诚,自己纯粹是一种祖父的附庸。他惦念着曾经的自己,穿着随意地与朋友相聚在小饭馆,从夕阳直到黎明。而在太原随性的生活,来到扬州之后,离他愈发遥远。
朱小涛平时喜欢与友人把酒言欢。来到扬州以后,新朋友不多,能凑到一起喝酒并无所顾忌、敞开来说话的朋友,更屈指可数。他常怀念以前在北方的日子,可以大块吃肉、大口喝酒,而“南方人比较注重礼节,也意味着更难沟通,难以亲近”。
到扬州后,各种场合的交谈中,都无法撇开朱自清,无法回归到朱小涛这个本体,这个活生生的人。这令他有些不舒服、有些苦恼,和间或的悲哀。
“有些场合你必须出席,有些话你必须说,然后就有了一些名誉,但这是名誉么?我觉得不是。如果说是名誉,也是属于别人的。至于给我带来了什么,现在政府给我报酬,我还是要努力做好这个。”
“现在的收入也不如原来多,而且谁都不认识,不像太原有很多熟人。来的时候,很多东西没有想过。结果生活和饮食到现在都没完全习惯。这里好多东西都是甜的。还有气候,夏天热得要命,冬天冷得要死。我上次回太原,十来天几乎没在家吃过一顿饭,都和朋友们一起。不是因为朱自清,而是因为我是他们的朋友,无拘无束的朋友。”
在2004年以前,朱小涛的生活与祖父几乎不存在交集,身边最亲近的朋友也几乎不知道他是名人之后。好友游建斌回忆,彼时的朱小涛兴趣爱好广泛,棋牌、高尔夫球、保龄球都能玩转,但不善张扬。太原政协曾有意吸收他为政协委员,他愣是没有在表格中填上祖父朱自清的“头衔”,未能通过审核。有人问及,他笑言:我就是我,不做也罢。
而如今,朱自清既是萦绕在他身边的光环,熠熠生辉;又是高悬在他头顶的紧箍咒,忽视不得。在外必须小心谨慎,稍微越线都不行,开玩笑都不可以过头。
“男的嘛,有些脏话粗话都会说的,但我现在都得注意。以前在太原,我说粗话觉得很自然,和别人相处,把自己降低点更加有利于融入。但到这里来就完全不一样了,大家都不认识,你给大家表现出什么样,大家就觉得你怎么样。再比如说出去唱唱歌,很正常的事情吧?但歌厅里头会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出现,你就得警惕,受限很多,不能随意发泄自己。这不是个人问题,而是家族的问题,涉及到祖先。”
这些年,朱小涛得到不少的荣誉,面对这些,他笑得很勉强。他心里明白,再高的荣誉,皆是对祖父的褒奖,与他无关。
“我觉得没多大意思。人们注意的不是你这个人,而是你祖上的作用,这是种悲哀的感觉。我没有做出那么大成就,不应该享受这个。享受这个不是什么好事,而是难受的事情,因为你不应该享受这一个就应该平平常常的,取得了什么成就,就享受什么成就下的荣誉。”
他也承认,如同散文创作,如今不少文人乃至学生的作品,并不会比朱自清差,但要想再获得《背影》、《荷塘月色》般的影响力,“也许不那么可能了”。
那段无法复制的时代背景、家国风雨,那种无法预测的巧合和偶然叠加在一起,成就了一段因缘际会,让朱自清能扬名海内,并在其逝去60年后,余荫仍惠及子孙。朱小涛不否认从前的自我也许更从容、更轻捷、更快意,不否认一度失去自我,附庸祖父而生,但他更不会否认的是,祖父给整个家族、给他个人带来的福祉。当然,他心里明白,从某种意义而言,这些福祉的降临并不完全来自于祖父。
他以为的最好时光,是坐在中学礼堂的报告席上,看着台下刚刚学完《背影》或者《荷塘月色》的孩子们一手托着下巴,一手转着笔,聆听他关于祖父悲欣交集的人生的讲述。
在学生面前,他可以抛开那些俗事,天马行空地恣情演说,不用将朱自清塑造成一个“高大全”式的英雄人物——朱自清有七情六欲,朱自清的作品也能被批判、否定。这一切都很正常。他不是在推介什么、宣传什么,而是与孩子们一起聊聊自己的长辈,读读自己熟知并喜爱的文学作品。讲到幽默动情处,孩子们会拍起巴掌、笑出声来。巴掌和笑容,是属于他的。
在女儿面前,朱小涛绝少提及祖父。他觉得,平平淡淡的人生,是一种最大的幸福。
(感谢扬州广播电视总台任红雨的帮助;实习记者马李灵珊、夏旭东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