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周德银  整理/何英

　　这是一段很痛的回忆，看着对面那个刚刚还露着自信笑脸的女子在瞬间两眼闪烁泪花，我犹豫着要不要再一次去抚触那一道好不容易才结痂的伤口。看着我在指尖绕来绕去的钢笔，她似乎觉察了我的心情，善解人意地莞尔一笑：“没什么，假如这段人生经历能警醒那些与我有相似遭遇的女人，我愿意再痛一次。”

　　那洗净人生铅华，虽然闪烁着点点泪光却仍旧保持着从容淡定的微笑，直到如今还在我心里萦绕……

　　命

　　美丽的重庆綦江城是我的家乡。记忆中，我那个当普通工人的父亲总是常年在外工作。那时的家境不好，家里除了上学的两个哥哥和幼小的我，还有一个年老的外婆，一家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为了全家的生计，母亲从早到晚奔波劳碌，平日少言寡语，很难看到她的笑容。可能是生活的负荷压得她太重，在子女的教育上她也无暇再去琢磨怎样才是正确的方式，一旦我们三兄妹出了什么差错，就是一顿棍棒伺候。

　　记得小时候，我偷拿了家里的两元钱。母亲知道后暴跳如雷，一边唠叨着自己挣钱如何辛苦，一边用棍子将我狠狠地痛打一顿，打完了她却愣坐在屋角叹气。那时候，我还读不懂大人脸上的担忧，只是默默在心里怨恨她的狠心，甚至怀疑自己不是她亲生的，否则，她怎么能为了区区两元钱那么狠心地打我。我心中充满了对爱的渴望，希望有一个人能疼爱我、呵护我。在这样的期待中，我日渐长大。

　　18岁那年，我认识了社会上的混混——张波(化名)，并公开和他交往。母亲极力反对我们在一起，一再告诫我张波不是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人。那时幼稚的我满脑子都是对爱情的幻想，哪里听得进母亲的苦口婆心。面对我的执拗和任性，母亲最终无奈地默许了我和张波走进婚姻的殿堂。

　　一切看似美好，婚后的张波真的努力兑现对我的承诺，和我同甘共苦，先是经营中巴车，后又开过餐厅，开过汽车美容调色中心……我们的生活越过越好，几年后，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看着张波每天忙里忙外，那种幸福感不禁让我开始鄙夷母亲当年的目光短浅。

　　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没想到这话在张波身上得到了应验。随着收入的一天天增多，社会上的那套恶习渐渐开始在财大气粗的张波身上显山露水。

　　我做梦也没想到，在一个寒冬的夜晚，我亲眼看见张波和一个陌生女人在街角搂抱。仿佛突如其来的暴风雪，让我在冰冷的街角啜泣了整整一夜。

　　为了孩子，我不能失去张波，然而，任凭我苦苦哀求，百般阻挡也无济于事。曾经以为坚如磐石的爱情毫不怜惜地扎着我的心，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当年母亲闪着泪花的预言竟然变成了现实。

　　当嫉妒、羞辱和愤怒一天天膨胀到不可遏制，报复的火焰就开始熊熊地燃烧，直至吞噬了一条鲜活而无辜的生命。就这样我用最极端和残忍的方式手刃了他人的生命，也亲手毁掉了自己后半生的自由，用漫长的刑期为自己的无知和冲动埋下昂贵的账单。

　　魂

　　我的疯狂行为没能换来老公只言片语的忏悔，相反，在入监两年后，我等来了一纸离婚诉状。这个我曾经寄托了自己全部信任和情意的男人，带给我的只是婚姻的背叛和心灵的伤痛。

　　在尘埃落定之后，我没有为他的薄情寡义流一滴眼泪。但让我伤心落泪的却是我的母亲，时至今日，我才明白她当年的沉默，蕴含着多少无奈和难过。

　　每天我都在盼着她来看我，我要亲口告诉母亲，我错了。

　　但几年过去了，她却一次也没来过。想到母亲狠心的样子，想到丈夫无情的抛弃，想到左邻右舍的唏嘘嘲弄，我的心在怨恨中将希望一个个掐死，唯有儿子那稚嫩的身影，驻扎在我的心底，支撑着我勉强活下去。儿子的体内流淌着我的血，我相信母子连心，就算分离10年、20年，他终究会认我这个母亲。

　　虽然每天的服刑生活很辛苦，但我在擦拭每一颗汗珠，承受每一处关节的酸痛和夜里孤独袭来的时候，便不由自主地想到儿子的笑脸。

　　我一再告诫自己：“努力改造，争取早日减刑。纵然全天下的人都抛弃我，但我还有儿子。”儿子，多么亲切的小小身影，他就像一根救命的稻草，在我枯涸的心田播下希望，我甚至要夜夜想着他的样子才能入睡。

　　然而，上天给我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

　　2005年1月26日，一个让我永生难忘的日子。当一向遵规守纪的我突然被面色沉重的监区长带进办公室时，我预感到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那个让我日思夜想，给我希望、给我力量活下去的儿子，竟然在顷刻之间就从这个世界悄然消失了。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我顿时感到天昏地暗，我一遍遍地对自己说：“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但这一切都是真的！我的儿子因一扇失修的铁门倒下砸伤，再也不能奔向妈妈的怀里幸福地撒娇了。

　　已经记不清自己当时是怎么走回监舍的，我心里只想着：完了，一切都完了。我不顾众叛亲离而选择的爱情抛弃了我，生我养我的母亲对我不闻不问，倾注所有心血的家没有了，自由没有了，现在连儿子都没有了……

　　我知道再怎么呼天抢地也换不回儿子的生命，可我的心连呼吸一下都会痛。夜夜我抱着被泪水浸透的枕头在痛苦与绝望中辗转难眠。只要一闭上眼睛，我就看见儿子浑身是血地大声呼救着：“妈妈救我！妈妈救我……”

　　身为人母的人都能理解和感受到那种失去孩子的切肤之痛。

　　如果我能尊重母亲的意见，对爱情不那么轻率，也许就不会有一段错误的婚姻；如果我能理智一点，通过合法的途径，正确处理家庭矛盾，也许就不会伤及无辜，沦为阶下囚，失去照顾儿子的机会……

　　然而，人生没有如果，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盲目地选择，注定会让人生颠覆，被仇恨蒙蔽了良知的我间接害死了自己的儿子，我曾经那么怨恨母亲，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最不称职的母亲是我。

　　都说哀莫大于心死，儿子的死让我彻底看不到前路的光点。我整天不说一句话，呆呆看着儿子的相片，深入骨髓的伤痛和自责无时无刻不在暗示自己：你还有脸活着吗？你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想着一个女人所遭遇的一切，我怨恨上帝对我太不公平，不仅关上自由的大门，现在连活下去的窗也严严地关上了。

　　我的心态随之改变，把周围人的关心看成是对我的可怜和嘲弄。我一会儿着了魔似地在床前转来转去，一会儿又发了疯一般急匆匆在巷道与监舍之间往返。我的心灵变得扭曲，似乎要把自己的不幸嫁祸在他人身上，看见他们也有流血的伤口，才会感到心理平衡。

　　生

　　我的异常行为一刻也没逃离警官关注的眼睛，特别是监区长为了缓解我的情绪，放弃了许多休息日与我促膝谈心。

　　作为一个女人，她理解我的伤痛；作为一名警察，她同情我的遭遇；作为一个母亲，她更懂得我的绝望。她知道，长长的大道理对于遭受如此重创的我根本不起作用，用怎样的方式才能有效地让我更快地重新振作，成了她和监区全体警官思考和研究的主题。

　　记得一天夜里我起床上厕所，突然看见与我隔床的中间放着一本名字醒目的书——《生命的意义就是活着》。夜那么静，看着那几个字，我突然听见自己的心轻轻地跳了一下，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触动了一下。虽然到现在我也没翻过那本书，可是，那几个字却深深地铭刻在了我的心里。

　　儿子的相片已经被我翻来覆去捏得发黄，可有一天，我偶然翻过背面，却惊诧地发现上面有一行用铅笔写着的笨拙小字：妈妈，你的勇敢就是我的快乐！

　　没有经历过的人也许理解不到我当时的震惊与兴奋，就像干涸的沙漠突然下了一场酣畅的大雨。儿子一句简短的话让我豁然开朗，心也仿佛有节奏地跳动起来。

　　眼看着我即将要恢复新生的时候，上天再一次作弄了我。

　　为了儿子的保险金，孩子的爷爷竟然私自篡改了受益人。自己的亲孙子死了，儿媳妇还在坐牢，他不但没有来关心、安慰，却盘算着如何霸占保险金，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还有比这更冷漠、更叫人寒心的吗！

　　如果说前面发生的一切是天意，那么，这件事却是真正的人为，它让原本形如枯槁的我雪上加霜。

　　在长期的忧郁和悲伤中，我常常精神恍惚，犯错不断。

　　一次，由于我的失误，造成很严重的后果。对其他服刑人员的帮助，我麻木不仁。就连主管警官何小丽走到我面前，还没等她开口，我就大声嚷道：“责任不在我！”完全不把警官放在眼里。

　　我心里明白，何警官为了我的事早已焦头烂额，可无论她用多少方法来开导我、安慰我，我都无动于衷，并且产生了以激怒她来泄愤的丑恶想法。于是，我当着她和监区其他服刑人员的面把东西全部丢在地上，还歇斯底里地号啕大哭起来，指手画脚地指责警官对别人存在偏袒之心。

　　原本和颜悦色的何警官被气坏了，然而，面对我的疯狂，她却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默默地拾起地上的东西。

　　那一天，我哭闹了近三个小时，三个小时里，监区长和何警官都始终沉默着，她们只是搬了两张凳子，一直在旁边守着我，任我又哭又闹。等我声嘶力竭终于停下来，天已经黑了，我呆呆地望着黑漆漆的夜空。

　　夜，那么静，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就在这时，急促的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透过话筒那边的声音，我听出是何警官的母亲打来的，不知有什么事要她立即回家。在何警官简短的解释后，话筒那边传来哭声，透过半侧面的角度，我看见何警官正努力转动着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

　　这时监区长为我端来热气腾腾的饭菜，用殷切关怀的目光望着我，又抽出一只手轻轻拍了几下何警官的肩膀。接着是一个让我深深感动的瞬间——何警官一个抬头，原本忧心忡忡的脸霎时带着会心的微笑，并温柔可亲地为我递来筷子——这个情景我想我会终生难忘。

　　经过彻底发泄的我在那一刻，真正感受到了三十几年来一直渴望拥有的母爱。在她们疲惫却又期待的注视下我开始感到释然，放松地吃饭、睡觉，在梦里，我看见何警官抱着发高烧的女儿不停向母亲道歉……

　　第二天，监区长把我儿子保险金的案例按照法律条款逐一进行分析，并即时向监狱汇报，出具了有力的证明，为我争取到了应得的保险金。当我拿到薄薄的一纸裁决书时，我再也止不住扑倒在床上，任凭悔恨的泪水簌簌流下。

　　曾经，我以为那本书是同屋的服刑人员随手放在枕边，后来，才知道是监区长应用心理学的暗示有意摆在那儿，以使我对生命有重新的认识。

　　曾经我在痛苦的模糊中，辨不出儿子的字迹，现在，才看出那相片后的字是何警官为了触动我内心深处的坚强，找机会模仿着写上去的……

　　面对我的罪过，她们依法教育管理，日复一日坚守岗位，敬业奉献，默默地诠释着监狱警察神圣的使命。

　　面对我的挫折和不幸，她们百般呵护，像母亲一样敞开博大的胸怀。

　　假如我不是一名服刑人员，而是她们的孩子，也许面对那一次又一次的无理取闹和出言不逊，他们反而会动嘴骂我，动手打我。然而，面对我，即使她们在心里气得暴跳如雷，却都只会耐心教导，从松土到浇水灌溉，她们用无私的爱，使我这濒临死亡的枯树逐渐发芽并茁壮成长。

　　其间，她们不知道放弃了多少本应该和家人、孩子在一起的机会，隐忍了多少身为监狱人民警察的无奈和遗憾。为了使我们有一个轻松的心情改造，她们把压抑的委屈常常带给家人和朋友。

　　只有懦夫才会用死亡的借口虐待自己的伤口，掩饰自己的懦弱。经历了人生残酷的风雨，在鬼门关几度徘徊的我，如今正勇敢地在改造道路上前行。作为一个女人，我失去的太多，而作为一名服刑人员，我又得到太多。

　　岁月流转，容颜变更，但我坚信，有这份沉甸甸的爱，一直会鼓舞我走向新的明天。

　　后记

　　周德银曾经的不幸不仅引起了监区警官们的关注，而且也得到了监狱的重视。在与她家人反复沟通后，如今，她的母亲和继父不仅常来探监，而且还为她的未来作好了打算。

　　在亲人和警官的帮助下，她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了减刑。现在，她还信心百倍地争取赶超生产明星。在2008年的汶川地震中，她主动为灾区小朋友捐款。现在，她不仅对生命有了全新的认识，而且，彻底走出了昔日阴影。

　　(摘自《法律与生活》半月刊2009年11月下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