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恽:自有松径通豆田
一种垄断性的制度,惩罚了一个人,这个人若越活越好,便构成对制度的挑战。聪明一点的人,自要假装愁眉苦脸,到处叹气“离了体制,真是吃饭都不香”之类,便是馋酒,也该拉上窗帘偷偷地喝。如杨恽者,桀骜不驯,过于嚣张
前汉最好的三篇文字,一篇是邹阳的《狱中上书自明》,一篇是司马迁的《报任少卿书》,第三篇便是杨恽的《报孙会宗书》。杨恽字子幼,是司马迁的外孙。司马迁的《史记》,一直藏在家里,最后是杨恽公布于世的,所以,论起《史记》功臣,第一便是杨恽。
白居易诗云:“子幼能文似马迁。”除了文章写得好,杨恽从司马迁那里继承的,还有骄傲的性格。同样一种才能,如佐以雄心和耐心,可为司马迁,如果没有,只拿它来看不起同侪,便是杨恽了。他的得罪,起因便是专拣别人不爱听的话来说,有这种性格的人很多,祸至伤身的很少,可能是因为大多数人,没有杨恽的聪明,便想刺人,对方也未必很疼。
杨恽的话太多。有一次,马匹受惊,一辆车撞向殿门,他便说,上次发生这样的事,不久皇帝就死了。那事别人也当记得,偏他就说得出口。他看壁画,不去赞美画中的尧舜禹汤,却挑桀、纣当话头,说要是天子从这里经过,打听打听桀、纣都做了些什么坏事,可以为鉴。又有一次,匈奴的使者,大概是说了几句场面话,皇帝很高兴,把这话说给满朝大臣听,大家都凑趣,满心欢喜地议论匈奴来朝云云,只有杨恽,说匈奴单于得到汉天子送的礼物,不管是什么样的好东西,都说是破烂儿,他怎么会来朝?从皇帝到大臣,虽知他说得对,只觉得这个人扫兴。
杨恽是丞相的儿子,年纪轻轻便做官,政声不错,又立过功劳,一直做到光禄勋。他得罪了汉宣帝的一个亲近之人,那人便把他的过错罗织起来,控告他悖逆。所谓罪过,只是他胡乱说的一些话,但皇帝早看他不舒服,趁机把他从眼前赶掉,贬为庶人。
一个受到社会惩罚的人,越是悲悲凄凄,越易得原谅。反之,若无其事,活得兴兴头头,能不招人恨?杨恽罢官后,不自韬晦,夹着尾巴做人,反而大张旗鼓,做起富家翁。就像他在信里说的,“亨羊羔,斗酒自劳,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数人,酒后耳热,仰天拊缶而呼乌乌”,竟很快活。他偷着快活,也还罢了,偏又招致宾客,播布声闻,名誉简直比做官时还好。
所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一种垄断性的制度,惩罚了一个人,这个人若越活越好,便构成对制度的挑战。聪明一点的人,自要假装愁眉苦脸,到处叹气“离了体制,真是吃饭都不香”之类,便是馋酒,也该拉上窗帘偷偷地喝。如杨恽者,桀骜不驯,过于嚣张。他又不是隐士,不去岩下水滨,就在人家眼皮底下唱唱跳跳,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以前的朋友孙会宗,写信劝他收敛些。杨恽借题发挥,写了一封在后世非常有名的回信。他很会说噎人的话,凡是主流价值观,能用以责备他的,他都给堵了回来。你想批评他的行为不符合君子的标准吗?他自居小人,你还怎么说?你想责以大义,调动他作为士人的社会责任感吗?他说自己“过已大矣,行已亏矣,长为农夫以没世矣”,意思就是你们把我打成了破罐子,那我就破罐子破摔了。既已罢为庶人,自然要拿庶人的低标准要求自己,董仲舒不是说嘛,“明明求财利,常恐困乏者,庶人之事也”。
反过来,他批评孙会宗没有节概,不知去就的道理,这是信中他唯一正着说话的地方,表明他绝非自甘堕落,而是另有主张。在结尾,他说了一句讽刺入骨的话:“方当盛汉之隆,愿勉旃,毋多谈。”
不久日食。有人告发他骄奢不悔过,惹来了日食。这本是无影无踪的事,但审理中,汉宣帝看到了他这封信,极为厌恶,便杀了杨恽。他的得咎,形容为“可恶罪”,很恰当。
古代士人往往进则多事,退则无事可做。他们的责任感,不是太强,把别人弄得手足无措,就是太弱,自己堕落下去。这个阶层太早地政治化了,丢掉了精神的退路,故一旦不做官,除了做做诗,几乎想不出什么事,而就连做的诗,也像在打哈欠。杨恽以个人的身份宣告独立,是了不起的新起点。他固然没做什么正事,但亮出了一种全新的人格;至于自建旗鼓,像司马迁那样,两千年里,能有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