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走进沈浩生前住过的小屋,都已入夜。屋内的灯光不甚明亮,打开写字台上的台灯,却没有增加一些温暖。因为潮湿,屋角的墙皮已有些剥落。床、书桌、书架、脸盆架、长条凳等家具放在一些,让室内显得有点拥挤。
但是,挡不住的,却是满眼的书香文气。书架、床头、书桌上摆满了各类书籍;墙上挂着几幅书法作品:“宁静致远”、“宠辱不惊”,以及飞扬飘逸的硕大“浩”字。
书桌前的椅子坐上去并不很舒适,甚至有点硬。在这把椅子上,沈浩将在小岗生活的点点滴滴记录下来,写在20多本日记中。翻开其中一页,是沈浩所作小诗一首:小院桃花更盛开,下派生活整五载。年年桃花开依旧,岁岁小岗大不同。诗前注解:早起,天晴。日出如火。见院内桃花盛开鲜艳……吃饭时有感而作。
床头摆放的一幅照片,将思绪拉回现实。那是胡锦涛总书记来小岗村考察时,听取沈浩汇报时的一个瞬间。这张照片被放大后,精心地镶嵌在相框里。据说,那天穿的黄色衬衫,沈浩也珍藏起来。直到小岗举办纪念总书记考察一周年活动时,才舍得拿出来穿一下。
彼时,他的身份是中共凤阳县小岗村党委第一书记、村党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这也是他印在名片上的职务。
这是共产党员沈浩生命中最后的职务。
初到小岗:没有架子的年轻人
2004年2月,春节刚过。
安徽省滁州市凤阳县小岗村。
新到任的村党支部书记沈浩笑吟吟地走家串户,跟村民“拉呱”(聊天)、谈小岗未来的发展。
小岗人看新书记的目光有好奇,也有疑惑。这位省城里选派来的年轻干部,脸孔白净,神态和气,是“镀金”来的吧?
“很年轻,长的帅,穿的很随和。”小岗村大包干带头人之一严宏昌,对2004年初见沈浩的情景记忆犹新。“他来的时候穿了个深色夹克衫式的衣服,没穿西服。要是穿了西服我就有距离感了。”
沈浩握了他的手,说:“我既然来到小岗,就是小岗人了,我和你一样。”严宏昌记得,沈浩的举动让他觉得,这个年轻人没有官架子。
初到小岗的日子,沈浩正是以这样的态度走遍了全村。村民们眼中的新书记,“眼皮不向上翻”,没有省里干部的架子。农民递来几块钱一包的便宜烟,也是接过来就抽。遇到谁家开饭邀他同吃,一碟辣椒就能满足。他不笑不说话、爱跟老百姓“拉呱”,性子直爽、会开玩笑……
沈浩眼中的小岗村,也与想象中的不同。四哥沈明儒曾听他描述过对任职小岗的憧憬:“在省财政厅各方面都很好,工作舒服,待遇不错。但是相对于长期坐办公室,我更愿意到小岗村干一点事情。那里是‘中国农村改革第一村’,全国都有名。现在把我放在那个地方,我要好好干一番事业。”
到了小岗后,沈浩对四哥讲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从县城开着车都要半天才到,没有像样的道路,都是泥泞路,还得绕来绕去。村里没有集体财产,还欠着账。在这里工作,吃住都成问题。这样的发展环境,跟其他名村比起来,差别太大了。
面对困难,沈浩的表态让四哥放了心:“我打算调研以后彻底摸清情况,把这个村经济发展起来,让老百姓富起来,下来这几年真正干出成绩。”六年后,他离开人世。当哥哥的才知道,弟弟在这里遇到的困难,比所说的要多得多。有时候,这些难处甚至让七尺高的男儿委屈落泪。
第一件大事:小村官让铁路“破例”
困难很多,这个白净的“年轻小伙子”却固执地在村里住了下来。他跟自己的房东说:“不要叫我沈书记,这样不亲切,还是叫名字好。”于是,全村男女老少就都叫他沈浩。就算面对领导和媒体记者,亦不改称呼。
走访全村得来的信息,加上亲身体验的感受,让沈浩决定,到任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要修路。
村内的交通首先要解决,要延伸前些年由外省援建的村中水泥主干道。最初,村里打算从外面请工程队,但这样最少也得花费四五十万元。有人提议由村民自己施工,沈浩就召集村民开会算细账,最后决定由村里租机械、村民出工自己干。这样不仅能省钱,还能让村里人挣些工钱。“修路的那些日子,沈浩天天泡在工地上,和大家一起扛水泥、拌砂浆。有一次,看到刚拌好的水泥浆漏了一地,他生怕浪费了,一时又找不到铁锹,就用手把水泥一趟一趟捧到路面上,弄得全身都是泥浆,手也烧起了泡……等路修好了,我们一算账,整整省了20万元。”大包干带头人之一严金昌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感触颇多。
修一条小岗村直通省道307线的快速通道,是村官沈浩做到的一件“神奇”的事。之前,从小岗到县里必须要绕行镇上。沈浩想修的这条快速通道,可以直通省道307线。这样,进出村就不必绕行镇里了。但是,修这条通道,必须在京沪铁路上建一座高架桥。要跨过繁忙的京沪铁路修一座高架桥谈何容易,更何况是为一个村修公路让火车停下来?小岗村党支部副书记张秀华说,已经记不清沈浩为这事跑了多少次北京、上海、合肥等地,跟铁路和交通部门协商了多少次。终于,小村官让大铁路“破例”了一次。在高架桥合龙的时候,这一段铁路专门为此停运了40分钟。2008年6月底,小岗村快速通道正式通车,进出村比原先缩短了20多公里路程。
步履蹒跚:发展规划遭遇瓶颈
对沈浩来说,修路只是小岗发展的起点。在他的胸中,有一整套小岗未来的发展规划。为了这个规划,他“缠”着自己省财政厅的厅长,非要厅长答应担任小岗村的规划委员会主任。厅长无奈地笑称:“在全省的厅级干部中,我怕是独一份了。”
小岗村党委副书记赵家龙说,为把小岗这块金字招牌擦得更亮,沈浩请来了省城的专家,在广泛征求群众意见的基础上,制订出了“发展现代农业、开发旅游业、招商引资办工业”的三步走发展战略。
然而,这三步走的战略,却“走”的并不顺利,甚至步履蹒跚。
小岗村不是个普通的村。1978年,小岗村18位农民以“托孤”的方式,冒险在土地承包责任书按下鲜红手印,实施了“大包干”。这一“按”,成就了小岗村作为大包干发源地的地位,也带来了“中国农村改革第一村”的美誉。
对此,小岗人是骄傲的。所以,尽管有人已意识到小岗“一朝跃过温饱线,二十年跨不进富裕门”,躺在过去的“功劳簿”上睡大觉,捧着“第一村”的金招牌富不起来,但只要能依靠土地生活,就“小富即安,不富也安”。土地历来是中国农民的“天”,对于小岗这个有特殊历史地位的村来说,土地更是天大的事。
沈浩和村领导班子确立的发展战略,不可避免地涉及土地的集约化经营和土地流转。当沈浩带领小岗开始探索推进土地承包经营权流转,实行规模经营时,有媒体报道“小岗村要重走集体道路”,仿佛沈浩的改革是在否定“大包干”。
想不通的村民也有。有人直接在会议上质疑沈浩,有人拒绝为村里建敬老院流转土地,有人不愿支持建环村北路。立在沈浩面前的,俨然是一座土地的“红色堡垒”。
除此之外,村里有人喊出了“岗人治岗”的口号,有人打电话对他发出威胁。一位村民承包项目经营不善,迁怒于沈浩,竟动手打人……
“拉呱”、交心:解决复杂问题的“管用”办法
“村里人再闹,他都不翻脸。而是‘拉呱’,讲道理、交心。”大包干带头人之一严国品回忆。
沈浩做工作的方法是“讲道理”,这是小岗人面对媒体反复提及的事实。
四哥沈明儒记得,五弟沈浩儿时留给自己最深的印象,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竟出面主持正义,要求同姓家族不要欺负外姓人。在大学同学的眼中,沈浩也是一个血性豪爽的“北方(指淮北)汉子”。
很难想象,哥哥记忆中那个嫉恶如仇的沈浩,是如何心平气和地面对这一切责难和不公的。
对于不公正的遭遇,沈浩也是有情绪的。2006年的春节,已经回到镇上家中的张秀华,大年三十早上接到了沈浩的电话:“你来陪陪我吧,我在小岗,还没回合肥的家呢。”说完,电话里没了声音。张秀华急忙赶回小岗村沈浩的宿舍。眼前的一幕,让他心酸不已。十冬腊月,冰冷的小屋没有一丝热乎气,沈浩在被子里默默淌着泪。
这泪水,是为小岗而流。因为招商引资,村里需要进行土地流转,涉及到几十座老坟需要搬迁。但这项工作进展的并不顺利。沈浩对张秀华说:“好不容易招商引资来,这个事情不解决,人家企业怎么看我们这班人?趁着年三十我们去给这些人家拜个年吧,也跟大家再说说。”这一天,两人又在村里转了个遍,哪家门口有人,都会拱手进去拜个年。那些涉及到迁坟事宜的人家,沈浩更是一家都不愿意落过。忙完了这件事,他才返回合肥家中与妻女团聚。
村里人记得,沈浩在小岗的日子,每年都是忙到除夕才匆匆返回自己的家中。临行前还不忘登门看望困难户,自己掏钱送粮送油,让大伙过年好年。年初二刚过,他就又赶回来给大家拜年了。
泪别至亲:把大爱放在心里
在家人朋友的眼中,沈浩就是这样一个人。对待群众永远是耐心的,给村民的永远是一张笑脸,有了苦处难处却独自一人承担。
这份真情,暖了小岗人的心。
2006年10月,沈浩选派任期将满。村民为了留住他,起草了一份言辞恳切的挽留信,并用按下红手印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愿望。98颗鲜红的手印,感动了组织,也感动了沈浩。他选择了留下。
很多人不解这个选择。妻子王晓勤哭着说:“我宁愿咱俩是市场上卖菜的,至少能平平淡淡,一家人团聚。”但这次,曾经“一个电话马上就能赶到身边”的丈夫却坚定地留在了小岗。
他做妻子的思想工作:“咱们的生活也算是中等水平了,可你去看看农民,他们过的不容易。有的人‘家什子’(东西)全加起来还不值五千块钱。我在小岗,将来要带他们致富。要让小岗不光有名气,经济上也响当当,办一个上市公司。”打造上市公司这个构想,他跟妻子提过不只一两次。
三年前赴小岗时,刚满十岁的女儿沈王一抱着爸爸不撒手,王晓勤只好骗女儿说爸爸去当了“大官”。小小年纪的女儿,还给爸爸写下了“要当好官,不要当贪官”的寄语。因为两人工作都忙,他把女儿送回萧县老家读书。从省会到县城的环境变化,孩子非常不适应,他疼在心里。
他总想抽空陪陪女儿,可带女儿去的地方常常是新华书店。一次全家难得到外地,女儿想去逛逛街,他却要求去“淮海战役纪念馆”。就是这两个小时的时间里,他的电话还响个不停。女儿生气了:“你哪来这么多事啊?”他竟想出了翻跟头的办法,让女儿开心。
他总想补偿女儿,唯一的一次去美国出差,他就花了60美元给女儿买了双耐克鞋。而他自己脚上穿的老棉鞋,却是花5块钱从地摊上买的。就是这双耐克鞋,却比女儿的号码大了3号。“我知道爸爸非常疼我,可他就是不会表达。他舍得钱给我买很贵的衣服,但却常常是大红大绿,不是合我的意。”沈王一流着泪忆起爸爸。
他还是出了名的孝子。大学同学记得,他领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就马上给老母亲买了吃的。在合肥时,老母亲一直跟他生活在一起。为了赴任小岗,他不得不将母亲送回萧县老家四哥家中。四哥沈明儒说起当时的情景就眼眶发红:“我到合肥接老娘,五弟一脸的不舍。临上车的时候,五弟扑通一声跪倒在老娘面前,说:‘老娘,儿子听从组织安排,到凤阳小岗工作了,一时不能回来好好照顾您,请您到我哥那过一段时间,等我任职期满再去接您。’说完,给老娘磕了一个响头。等到抬起头时,五弟一脸的泪水。”
小岗村党支部副书记张秀华回忆,一次电视台采访问起家庭情况,沈浩的眼泪就“刷”地下来了。跟沈浩搭档已两年多的张秀华这才知道,他为了小岗,把最亲的老母、女儿都送回了老家。
情动小岗:永远留在这片土地
2009年11月6日清晨,来访的村民发现,他们疲惫的沈浩睡着了,怎么也叫不醒了。
匆匆赶来的同事忆起,前一天他还密集地处理了四起有关土地的问题、接待了三批客商。傍晚,张秀华开着车在村民家门口遇到正在跟大家“拉呱”的沈浩,便顺道送他回宿舍,他还说自己累了,要休息一下,准备参加农歌会去。看到沈浩盖被子躺下,张秀华便离开了。没想到,这竟是两人的最后一面。
他离去时的样子,就像睡着了。只是嘴微着张,似乎仍有话要跟大家说。
人们哀求医生:“救救我们的沈浩”。医生说,他去世时脸趴在枕边,这是有心脏病的预兆,应该早做检查。
所有的人,顿时泪飞倾盆。
有人常见他习惯趴着睡觉,有人以为他每年都参加财政厅组织的体检,有人听他说过心脏不舒服、但没时间去医院检查。
但这一切,已来不及了……
亲友突然发现,离去时的沈浩与记忆中的形象是多么不同啊:来时的白净小伙子已然不见,更像是黑瘦的农民。仅仅45岁的他,头发基本全白了,染发都不能完全遮住发根的银色。
六年之间,他的壮志、他的情怀、他的心血全部给予了小岗。同事说:不谈小岗时,沈浩会一个人发呆。谈起小岗来,沈浩是神采飞扬、滔滔不绝的。
小岗人看在眼里,本打算在他第二个选派期满时再做挽留。186个红手印已然按下,斯人长逝!
安徽省委组织部农村组织处处长刘友才记得,在他与沈浩2009年的第四次工作谈话中,之前一直因牵挂家人而处于矛盾中的沈浩,目光炯炯,眼神渴盼:我个人已经决定了,留!
追踪报道小岗村三十年的作家温跃渊听沈浩说过:温老,小岗人要让我干,我就要干一辈子,将来死后埋在这里。
一语成谶。七十多岁的老作家每提及此事,便痛心不已。
小岗人连夜按下了67个红手印。许多人还没来得及按,便交付家属手中。他们希望通过这种最简单、最朴素的方式,表达永远留下沈浩的愿望。
他最终留下了。这也是共产党员沈浩自己的愿望。
翻开他高中时期的日记,一篇篇关于电影、文学作品的感怀之中,透射出一个学子对价值观、幸福观等人生意义的思考。
回看他的入党志愿书,略显稚嫩的笔触中,流淌着一个青年报国为民的真情。
“在祖国和人民需要的时候,我将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甘愿牺牲自己的一切。”
记者 姚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