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武广高铁运行满月,今年春运缘于高铁被寄予无限期待,同时,“被高速化”,“高铁经济”等新鲜词的出现,对铁路自身发展、建设,及区域经济的影响几何?
北京交通大学李红昌教授说,需要郑重强调一个常识性问题,纠正一个常识性错误。一个常识性问题是,在考虑全部运营成本(包括还本付息)的情况下,世界上没有一条铁路客运专线是赢利的;一个常识性错误是,国内许多媒体、学界、政府机构,甚至铁道部、交通部和铁路运输企业内部的一些职工,竟然认为铁路客运专线会赢利。
他呼吁,铁路产业必须尽快实现政企分开,国家真正承担起铁路建设和投资的责任,改变目前政府角色和企业角色“双缺”的局面。
采访时间:2010年1月24日
采访方式:电话及电邮
采访人:本报记者 李锐
“春运”被誉为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周期性的人类大迁徙。在40天左右的时间里,将有20多亿人次的人口流动,占世界人口的1/3。中国春运入选中国世界纪录协会世界上最大的周期性运输高峰,创造了多项世界之最、中国之最。
A 实名制只增加票贩子成本
一票难求反映的最根本问题是,铁路运输能力紧张,客票数量供给小于需求,实名制只能增加票贩子贩票成本。
长江商报:今年春运即将开始,高铁的开通,能否解决春运一票难求的难题?
李红昌:从理论上来看,如果2012年建设投入运营1.3万公里客运专线,只要载运工具跟得上,我国“一票难求,一车难求”的局面基本得到解决是可以预期的。但对于“春运”、“十一”等特殊时间段来说,中长途仍然会比较紧张,但不会像目前这么紧张了。
任何国家都不会按照最高峰的运输需求来储备铁路运输能力,我国春运问题的解决,不能只依赖铁路运输能力的提高,而是要依赖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只有当城乡一体化水平相当高,人们的居住地和工作地合二为一后,春运难题才自然会化解。
应当说,当我国城市化水平达到80%及以上时,春运也许就是历史话题了。换句话说,春运直接反映了铁路产业的问题,间接反映了我国整体性体制问题。
长江商报:千呼万唤的实名制终于与市民见面,怎样看待这件事?
李红昌:印度铁路也是所谓的“实名制”,但车票上只有性别和年龄,其他发达国家基本都不是“实名制”。
为什么国外都不很重视实名制?因为实名制只是防止客票不公正分配的一道防线而已。这个问题的根源是,铁路票额不是全部公开发售的,票贩子与一小撮铁路内部工作人员勾结垄断车票,铁路车票不能提前几个月、半年甚至更长时间预定,等等。试想,天天倒卖火车票的票贩子,车站工作人员很容易鉴别的,但为什么一直没有解决?
一票难求反映的最根本问题是,铁路运输能力紧张,客票数量供给小于需求,实名制只能增加票贩子贩票成本,而不能缓解运能紧张局面,也不能阻断票贩子和铁路内部人员勾结谋利的利益链条。
我更关心的问题是,如果旅客购买了票贩子或亲属购买的票,能否到售票窗口更换成自己的名字,如果可以,则票贩子只是多了一道手续而已;如果票贩子发现自己成本上升,进一步提高票价,损害的也是广大民众的利益。
我非常拥护实施实名制,但必须有一条,即购买的车票如果自己不使用,必须退票,退票要加收手续费,这样票贩子规模会得到大幅度压缩。
B 变相增加高铁,混淆了公益和企业界线
从技术经济性来看,铁路本身就不应当过度高速,这不符合国民经济和财务评价的内在要求。
长江商报:武广高铁开通后,有声音称“穷人坐飞机,富人坐火车”的时代来临了,这正常吗?
李红昌:这是一个伪命题,从根本上就缺乏逻辑性。从我个人观点来看,我更愿意把这一句话理解为“被高速化”的普通大众的无奈和调侃。
从运输发展的基本逻辑来看,民航主要针对的是时间价值高的商务等高端旅客群体,而铁路主要针对的是性价比要求高的中低端旅客群体。从技术经济性来看,铁路本身就不应当过度高速,这不符合国民经济和财务评价的内在要求。
从外国经验来看,只有当人均GDP达到2万美元左右时,高速铁路和民航在3小时左右的时空距离内才能产生竞争,此时铁路客户群体和民航客户群体才会有较大交集。当然,我们不排除在某些典型线路上,民航和铁路产生激烈竞争的现象。例如,伦敦至布鲁塞尔、巴黎至马赛的高速列车投入运营后,铁路所占市场份额比例从24%上升到50%,私家车出行比重从61%下降到了43%,而选择飞机作为交通工具的比例仅为7%。
我国铁路高速化虽然是一个历史发展趋势,但高速化摊子铺的过大,速度目标值过高,成本代价惊人,可持续性差。从正面来看,我国需要更多的能够兼容高速列车运行的普通铁路,高速铁路不应是铁路建设的主旋律。
长江商报: 你刚才提到“被高速化”,这个问题的根源是什么?
李红昌:市民“被高速”化的感叹,虽然是戏谑,但严肃地看,至少有三层含义,反映了三个层面的矛盾问题:
首先是铁路客运需求与供给之间的矛盾,老百姓需要的原来的铁路运输产品,却被换成比原来贵的高速列车,供需出现错位。
其次是公益性运输被企业化,铁路运输是广大旅客的“最后运输诉求”。在目前收入水平下,广大市民只能选择铁路运输或只能支付得起铁路运输价格,而无力支付公路和民航价格。此时,铁路就是典型的公共物品或准公共物品。把公益性强的列车停掉,变相增加高速列车比重,实质上是混淆了公益性和企业性的界线,这是我国铁路政企不分痼疾的反应。
还有就是反映出民众利益诉求被边缘化的现实。如此重大的、涉及国计民生问题的利益格局调整问题,应该经过价格听证或民意调查和舆论讨论,不能直接由铁路调整。
C “高铁”会使武汉资产价格上涨
高铁对我国经济发展的正面作用非常大,这一点毋庸置疑。
长江商报:铁路对我国经济发展的作用有多大?有专家表示,高铁投资巨大,不小心可能会阻碍中国经济增长?你怎样看?
李红昌:高铁有正面作用和负面作用。高铁对我国经济发展的正面作用非常大,这一点毋庸置疑。建设1.7万公里客运专线至少投资2万亿以上,占2009年全国GDP的7%左右,同时对就业、建材、钢铁、水泥、设计咨询等有重大拉动作用。
高铁对经济发展的负面作用也不小。有经济学家认为,包括房地产、高铁、公路等在内的超前发展,在把我们积累30年的改革开放成果毁于一旦。虽然夸张了一些,但却道出了一个真谛,即高铁建设把我们的储蓄转化为了很难收回成本的东西,最终有演化出铁路债务风险问题。
长江商报:武广高铁对武汉的发展具有怎样的意义?
李红昌:武广高铁对武汉发展具有战略意义、经济意义和社会意义。在战略意义方面,九省通衢就是指交通运输的重要作用,只有铁路、公路、民航、水运等得到快速发展的城市,才可能在经济社会发展中处于引领地位。高速铁路对强化武汉区位优势意义重大。
在经济意义上,武广高铁可以吸引高端旅客运输,对商贸、旅游、投资等有拉动作用。但武广高铁更重要的经济意义在于释放出了既有线上的运输能力,为工业发展提供了充足运能支撑。
在社会意义上,武广高铁是中国目前最长距离的高速铁路,具有样板示范效应。
长江商报:如何看待高铁开通初期,从广州北上的人多,从武汉南下的人少这一现象?有人说,这是两地的经济差距导致的?
李红昌:这就是经济极化效应的结果,高铁时空收敛效应对不同群体含义不同。对广东人来讲,“高铁经济”就意味着投资和投机的机会,在当前金融流动性很高的情况下更是如此。我相信,高铁一词会使武汉的资产价格进一步上涨,使广东投资者更加看好内地投资机会。如果把武广高铁比喻成一根水管的话,它确实引来了南方的资金流、人才流、货物流和信息流。
D 当下铁路建设是“历史性补课”
国家真正承担起铁路建设和投资的责任,改变目前政府角色和企业角色“双缺”的局面。
长江商报:去年大规模修建铁路,你曾经的观点是“铁路产业已经错过了最佳的历史发展时期”,现在是否适用?
李红昌:这一观点不会出错,这也是国内外许多运输经济学家的共同观点。从运输化发展历程来看,铁路最佳的历史发展时期,是在公路和民航等运输方式萌芽期之前,而不是在它们之后。
数据表明,自1994年以来,我国公路投资就逐渐超过铁路。2008年以来,虽然社会上比较重视铁路产业建设发展,但实际上公路投资数额要高于铁路投资额。
从现实来看,我国铁路大规模发展,是政府推动型而不是市场推动型的,是负债资本推动型而不是股权资本推动型的。我国铁路这几年建设规模很大,2009年固定资产投资达到7000亿元,2010年和2011年将分别投资1万亿元。把我国铁路产业目前的发展状态称之为“历史性补课”和“大规模性补课”可能更贴切一些,这是对历史欠账的补偿。如果非要说目前是我国铁路产业发展历史黄金机遇期的话,那么,这也是历史纠偏的结果。
长江商报: 这是你对目前我们铁路建设、发展等的最新观点?
李红昌:不能说是新观点,我们只是坚持了国内外运输经济学界普遍一直坚持的观点。美国的铁路专家David Burns先生,年龄都80岁了,对中国铁路目前的建设发展模式深感忧虑,他认为我们目前的铁路建设实际上是在“烧钱”,是在浪费纳税人的税收。
有一些声音认为,铁路建设不像金融泡沫那样,它可以建设有形的铁路线路,说不上是浪费。我坚决反对这一似是而非的观点,坚持认为铁路带来的浪费甚至更为严重。
目前,我国铁路负债已经1万多亿了,按照这一发展趋势,2012年累积负债将达到4万亿左右,新增负债将把中国铁路拖入破产境地,最后国家不得不靠发行货币来承接铁路产业的巨额包袱,并在一定程度上可能引发通货膨胀。
我想再澄清一下我的观点:铁路建设规模过大、标准过高、负债过重,将有引发严重的现金流和通货膨胀危机的危险。
在改革发展方面,北京交通大学荣朝和教授以及包括我本人在内的学术团队一直认为,铁路产业必须尽快实现政企分开,组建真正意义上的铁路运输企业,国家真正承担起铁路建设和投资的责任,改变目前政府角色和企业角色“双缺”的局面。
E “倒逼机制”推动铁路改革
纠正一个常识性错误。一个常识性问题是,在考虑全部运营成本(包括还本付息)的情况下,世界上没有一条铁路客运专线是盈利的。
长江商报: 中国铁路将如何实现运营方式的转变?
李红昌:我有一个判断,中国铁路运营方式一定是“投融资推动型”的,日本国铁经验就证明了这一点。
日本东海道新干线投入运营后,日本铁路产业就开始进入巨额亏损时代,最后日本国铁累积的债务达到几万亿美元的天文数字,日本政府最后被迫进行债务重组,进行铁路产业改革。随着我国铁路大规模建设期的逐渐结束,铁路债务问题也将渐次浮出水面,那时,铁路产业重组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长江商报:客运专线一直处于亏损状态下运营,铁路如何解决这一问题?
李红昌:我需要郑重地强调一个常识性问题,纠正一个常识性错误。一个常识性问题是,在考虑全部运营成本(包括还本付息)的情况下,世界上没有一条铁路客运专线是盈利的;一个常识性错误是,国内许多媒体、学界、政府机构,甚至铁道部、交通部和铁路运输企业内部的一些职工,竟然认为铁路客运专线会盈利。这种理想状态,即使在发达国家都很难做到。
以2008年8月投入运营的京津城际为例,其委托运营成本、还本付息、折旧、管理费用等成本总和,已经远远超出收取的客票收入和线路使用费收入。
解决这样的问题,毕竟不是单纯的经济问题,而是政治、社会、文化等的综合问题。这一问题目前尚缺乏解决的动力机制,没有谁愿意在大规模建设情况下进行铁路改革。
这一问题的解决,恰恰是在铁路大规模建设接近结束时才会发生,即:当我国铁路产业出现整体性投融资风险,资金链断裂引起银行系统以及铁路产业系统风险时,国家自然就会要求改革铁路产业。
我国铁路产业改革的路线图是非常清晰的:国家承担大量历史债务,已经上市的铁路运输企业按照市场规律运作,存量铁路被分割为区域性铁路运输企业,铁路调度指挥、财务清算等将由单独的中介机构承担,铁道部将只保留安全监管等政府职能。
长江商报:目前,我国铁路上市这条路该如何走?
李红昌:铁路上市的基本规律是,把优质存量资产打包上市,大秦铁路、广深铁路等都是这样。
考虑到目前的投融资困难,铁道部正在努力通过资产整合方式来把更多的铁路资产上市融资。这样,铁路既有铁路局整体上市的可能性,也有局部资产整合上市的可能性。
铁路上市融资的数量非常有限,无法解决铁路建设和正常运营所需的庞大资本。在这种情况下,铁路上市融资只是辅助性的做法,而不是主体性的改革措施。目前,通过部省协议,吸纳地方政府投资,调动地方政府参与铁路建设的积极性,才是最根本的、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改革举措。
铁路上市无疑使存续的存量铁路资产获利能力更低,就像公路系统高速公路等经营性公路上市后,剩下的二级公路和非经营性公路财务状况急剧恶化一样,我国未来铁路产业存量资产的改革将会变得非常重要,这也是铁路优良资产上市融资后的“倒逼机制”带来的必然结果。
李红昌
北京交通大学经管学院副教授、经济学博士,中国国际工程咨询公司专家库成员,运输经济理论与政策研究所副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