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成龙
我要拍些自己喜欢的电影,你们看不看没关系,我尽了责任,我觉得过瘾。以前拍戏给观众看,现在拍戏要对得起自己
本刊记者 王年华 发自北京
成龙老了。
他想演小兵想了20年,等《大兵小将》在大年初一亮相银幕,他已经成了老兵。观众的反响,和剧中成龙饰演的梁国老兵的口头禅一样——“挺好的”。
年过半百,当年的敏捷身手大打折扣后,成龙摒弃动作路线,转而开始表达他的精神诉求,把“有限的认识”放进电影里。梁国老兵出身卑微举止猥琐,他心头所挂念着的,原本只是“不打仗”和“山下五亩地”。但在一个城头变幻大王旗的乱世,始终没有泯灭的家-国意识,最后推动他不惜舍生取义——一个在片中甚至没有名字的小人物也有“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兼爱非攻”情怀。
导演丁晟说:“我希望大哥在这个片子里面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很多时候甚至有点儿猥琐。”成龙演得很用心,连脖子上的泥垢都抹得一丝不苟,努力做出“贼眉鼠眼”的样子。
他对“幸福”的定义看似自相矛盾:“满足于现状,不断努力前进去做事情”。
从1962年在《大小黄天霸》中跑龙套开始,据说成龙已经演了近100部电影。他最初10年的电影,大多数观众可能一部都说不上来。但成龙辛苦打拼50年,终于一步步成为香港演员的代表,甚至国际知名的影星。1982年,成龙便开始进军好莱坞。而他主演的第一部好莱坞电影《尖峰时刻》(1998年上映)获得极高票房,使他登上了《时代》杂志封面。《尖峰时刻》系列3部电影,最后在全球斩获8.35亿美元的票房。亚洲至今没有其他演员领衔的电影能在国际上有如此成绩。
与记者聊天,成龙热情随性、情绪饱满,时而眉飞色舞,时而腾地站起来比划,说到高兴处冷不丁就唱起来。就像2006年,李宗盛在香港的演唱会临近尾声,醉酒的成龙突然一跃上台,要求独唱一首《壮志在我胸》,之后还与李宗盛合唱《真心英雄》,并说很享受在舞台上表演,因为可以担当乐队指挥的角色。
他很喜欢说自己年少轻狂时“不好的经验”,希望年轻人能借鉴一下,少走点弯路。近些年他热心做慈善,频繁参加大陆的活动,有人说他太“主旋律”。他说,香港回归前自己是一个没有国家的人,香港人总觉得被英国人看不起。没有国家的人想要有一个归属,“现在回归了多开心”。所以他动情地唱起《国家》:“都说国很大,其实一个家。一心装满国,一手撑起家。……有了强的国,才有富的家。”
不是谁都吃他这一套,这么多年来批评声一路相随。2009年,成龙在海南博鳌亚洲论坛上表示,觉得香港、台湾等地“就是太自由,很混乱”,所以需要被规划、管理,就引发了“事不关己”的内地媒体的非议。
对成龙的采访结束后,马上要赶赴机场飞去上海的他冲记者一扬手,“走啦,我要世博去啦!”一脸自豪。
争议未止,尚待日后尘埃落定,无可争议的,是一代功夫巨星之名。
我想把有限的认识放进电影里
人物周刊:春节上映的《大兵小将》和你20年前设想的有没有出入?
成龙:经过了360度的改编。最一开始我就是小兵,但将军不知道找谁演。到了第二版我想是姜文、我再加一个小兵。再改是洪金宝、我加小兵。再改是姜文、洪金宝、小兵。后来就是我和一个小兵,房祖名做小兵。最后回到了原点。
人物周刊:为什么没让房祖名演小兵呢?上阵父子兵不好吗?
成龙:他们都想这样子,一度我都想决定就房祖名吧。但是观众一定入不了戏,看我们就像又在拍广告一样。我们两个演对手戏,我打他观众也不会相信,很难入戏,所以决定不用他。本来我想最好姜文和他搭配。
人物周刊:这个搭配试过吗?
成龙:试过。本来姜文是导演,他剧本都拿到了,很喜欢。但我知道等他改又要一两年。很巧,我碰到丁晟拍戏,觉得他有这种情怀。他做我广告导演的时候,我跟他讲有这么一个剧本,他第二天就说有兴趣,觉得很好玩。3个月后他回来,说已经查过了,秦国那个时候怎么怎么样,有一个叫卫国……我根本不懂历史,我只是有一个故事,某年某国,但他做得很仔细。我和儿子讲,你问姜文搞不搞,不搞我自己搞。姜文说他要搞也没那么快,我就交给了丁晟,也快有一年,改、改、改,最后成型了。
人物周刊:改编的部分主要是你在做?
成龙:对,整个剧本都是照我的想法改的。我想讲的——和平、和谐,几乎都出来了。
人物周刊:和谐?你设想这是一部很主旋律的电影?
成龙:不是很商业,不知道是不是主旋律,我希望你们看完了给我写个E-mail,写上自己看完了感觉怎么样。我不想像以前那样拍电影就是喝醉酒、打架。某年某月我发觉我不应该这样做,怎么教人家喝醉酒打架呢?很多人都在批评我或开玩笑:“成龙又来了,又讲课了。”从《A计划》、《奇迹》、《醉拳Ⅱ》到《警察故事》,我都有一段是在讲我的心声,把我学到的通过电影讲给别人听。《A计划》里,他们是革命分子做大事,我是警察做小事,但他们的大事要死很多人,我只能在香港做个警察。《警察故事》里,我说如果你是一个贼,到银行去把金子偷了,不伤害任何人,神偷!你劫持人、伤害人,我就要执法。我想把自己有限的认识放进电影里面。
没有国家,就想有一个国家
人物周刊:你说《大兵小将》你构想了20年,这部电影是你个人经历的写照吗?
成龙:和我本身真的没有对应,完全不是我本人。我这个人很开朗、开通,天塌下来当被子盖。里面的角色贪生怕死、偷鸡摸狗、想发财,是很爱和平的一个人。我看到现在巴基斯坦,还是伊拉克,或者以色列,为了3公里的路死多少多少人。为什么不能开放,让大家自由走来走去呢?柏林当年多惨,多少人想通过围墙,现在打烂了也没人走。为什么要有边界?边界谁定的?划得那么奇怪。
人物周刊:或者说“为什么要有国家?”
成龙:对!其实整个地球就是一个国家。我相信以后无数中国人会和外国人结婚,无数韩国人会和中国人结婚、和欧洲人结婚。慢慢就乱在一起,全部都是地球人。
人物周刊:这是你对未来世界的想象?
成龙:对,我觉得就是这样。到时候文物是国际遗产,是属于全世界的。为什么我们的东西在英国人家却不还给我们?这就让我想拍《十二生肖》(据说是成龙的第100部电影,2010年上映,讲述寻找圆明园失落的4个兽首的故事)。我去外国太多次了,到人家的博物馆看,为什么我们那么多文物都在那边?了解了才知道原来都是抢我们的,还说是为我们保护。
拍《A计划》时我是一个没有国家的人。中国人在英国的殖民地被英国人看不起。你说我们是英国人吗?我们是中国人。我们到英国要拿英国签证,有没有搞错!现在我到上海去要签证吗?不用的。
人物周刊:从上海到香港要办港澳通行证。
成龙:那是另一回事。英国那边欺负我们,通常我们见到英国人都怕。没有国家,就想有一个国家,现在回归了多开心。
人物周刊:所以你心怀国家了,有了你唱《国家》时那样的情怀?
成龙:我以前没什么爱国情怀,可能也懂,但在心里,没有表现出来。现在有这能力,为什么不拍一点健康的、对民族和国家有影响的东西,推广到世界去呢?
我以前也不懂。就像以前的慈善活动对我来讲是一种宣传,做了以后才明白自己应该去做慈善。以前拍戏不知道原来外国人也会看的。人家拿我的电影和美国人的比,人家用最好的机器,我就不用。后来才慢慢开始制作好的东西,要拍一些我认为是自己水准的东西。
《大红灯笼高高挂》那种情怀我不会,我受教育程度有限,不能整部戏讲爱国,只能有一刹那。《神话》里,我讲了一句喜欢讲的话:国宝应该还回去,摆在博物馆才是永远的,很多人摆在家里只是暂时的、过渡的。
现在我也有把握拍文艺片
人物周刊:《神话》中你穿梭于古代和现代,很多人觉得现代的形象更亲和一些。
成龙:你们都是先入为主,我自己喜欢拍古装。我给张艺谋8部文艺片,他不拍,要挑我的《新警察故事》,结果后来又是我自己拍。后来我看他拍的那个动作片,哇,一颗水珠滴下来,剑穿过水珠,再扎进去。我们拍不了,我们就会打。现在我也有把握拍文艺片,我相信我拍的文艺片会和他们的不同。我是个金戈铁马难回乡的人。家在那边,我住酒店,永远不在家,见不到儿子和妻子。电影里我也一样不会抓着女朋友的手,抱着她亲嘴。不会的,我就是很大男子主义。
人物周刊:去年的《新宿事件》让大家以为你要就此转型,但《大兵小将》回到了动作喜剧的路数。从年龄和体力方面说,你在动作喜剧这条路上还能走多远?
成龙:那种电影再走两三年吧。电影还会拍下去,我不做幕前也会做幕后,监制、导演、提拔新人。自己要拍可以拍不用翻跟头的那些,一直拍到自己能力的极限。武打演员的生命力很短,不能只停在功夫那个地方,要多元化。
人物周刊:拍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成龙:真的是很不容易。为什么我拍《奇迹》?真是奇迹!片名都是我自己改的。
人物周刊:每部影片后的片花——从哪儿摔下来了、打伤了、失误了,是你自己选的,表现武打演员的辛苦吗?
成龙:现在少一点,以前很多受伤的。希望让观众知道我们做武打演员的很辛苦,希望他们尊重我们,不要讲“戏子无情”。我不喜欢听那句话。我通过NG片也让别人看一下我们真的是拼命拍。有些人不是,但我是,我这个团队是。
人物周刊:现在你不用拍戏也能过得很好,继续奔波的动力是什么?
成龙:很多人说,你还拍戏?你还不退休!我拍戏是为兴趣,我拍我喜欢的电影。“成龙,我现在给你钱,你帮我拍一部戏。”我不会拍,除非你给我10个亿8个亿,好,随便!你们喜欢什么就拍什么。现在,第一你不会给我那么多钱,第二很多东西我不会拍,钱对我来说真不是太重要。《大兵小将》我喜欢,《神话》我喜欢,《宝贝计划》我喜欢。
人物周刊:你有意让你的电影蕴含更多的道理?
成龙:我又不能说让你做好人,不做坏人。不行,年轻人不听。我一开场就说“我们要爱国”,观众不听,肉麻;一开场就说“我不爱国,我爱钱,给钱我就行”,观众会说成龙怎么是这样一个人?我通过动作喜剧,开心、幽默地讲理,让你不知不觉地领略这些东西。
我去柬埔寨时,看到埋在土里的地雷对当地人战后生活的影响,就想拍一部关于地雷的戏。我要拍些自己喜欢的电影,你们看不看没关系,我尽了责任,我觉得过瘾。以前拍戏给观众看,现在拍戏要对得起自己。
在国外,成龙是一门课程
人物周刊:你觉得内地观众是不是不喜欢带有寓意的影片?
成龙:内地观众很奇怪,可以接受很多不同的东西,却最怕有哲理有文化的东西。如果是一个无厘头的,《疯狂的石头》那种,那没关系,但你不要拍历史的东西,因为每一个人都比你懂。你一拍错,每个人都在网上骂你。吴宇森拍《赤壁》受攻击少吗?我一看都吓死了。我不如乱拍,乱拍无所谓。你拍个搞笑三国可以啊,他们不会批评你,是搞笑嘛。如果你拍正经的,不但是网民、学生,什么界的都来了,你受不了。
人物周刊:担心大家批评《大兵小将》吗?
成龙:一定会有。这么多年来没人批评我吗?绝对有。不管怎么做都会被人家批评。以前我非常紧张,现在我习惯了,也知道了,不喜欢你的人就是不会喜欢你。有些以前泼我脏水、丢我鸡蛋的,我都知道是什么人:他要拉选票,要拿我出名,要利用我。因为我有知名度,有利用价值。行!我最怕有一天我让你利用我你也不利用,那就完了。我做人有句话,一进家门口就可以看到: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有这个座右铭我很宽心,做事情对得起人家,自己也睡得着。
人物周刊:你觉得网民、年轻人和“各个界的人”太较真了,缺少娱乐心?
成龙:对于他们来讲是娱乐。他发疯了,看你不爽就骂你,对他是娱乐、游戏。但我希望更多网民去收罗励志的网页看,不要搞一些不伦不类的东西。八卦新闻看完了对你有什么好处?没好处。
我儿子以前每天打游戏,晚上不睡觉,我抓住他说,你打这个游戏的目的是什么?他说我要把它打通关。打通了没?打通了,重新来过。不睡觉,浪费这么多的时间,眼睛还可能会有毛病。
所以,我讲科技有好有坏。没有科技,我们没有今天的成绩。但很多人用科技做坏事,用科技去散布一些不好的消息,伤害到年轻人,伤害到无知的人。我很讨厌这些人。
人物周刊:你喜欢励志的东西?
成龙:对。我也是过来人。我以前打游戏打到神经病。7点钟所有人等我吃饭,我打到11点,游戏里排名前10位的都是我,跟他们讲,你们谁能赢我第10名,刷掉一个名字我给10万块。没有一个人打得到。我就是那么好强。
我在美国,上飞机前打一个游戏。游戏里每10万分奖一架飞机,我可以奖满,跟别人说,帮我看着机器,我去小便。回来又吃匹萨喝汽水,看着飞机一架架死掉,到剩下最后几个再拿过来继续打。上飞机前,跟旁边一个黑人说,送给你打。他不知道我是成龙,那个时候也没出名。他看着我,“Oh, my god! I would never play it again。”(噢,我的上帝!我再也不打这个游戏了。)我在美国不好好学英文,也不和人沟通,每天就是想着把每个机器都打满我的名字。咦,这个机器上怎么不见了,噼里啪啦都给打出来。多神经!
人物周刊:也许这是孩子的天性吧。
成龙:所以我想通过你们传媒,把我好的经验、不好的经验讲给他们听。
人物周刊:你自己还是选择用电影来讲?
成龙:对,因为电影很多人看。你讲“人之初,性本善”就有中国人看。如果我把这个“人之初”改成英文,用动作加上喜剧效果,全世界的人都看得到。其实我的电影里有很多哲学的。为什么世界各地那么多父母让小孩看我的电影,大家把我画成卡通形象?在他们的幼稚园,在美国我进了教科书,成龙是一门课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