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工人却要忍受克扣工资、工伤事故频发等权益受到严重侵害的待遇……梦幻王国迪士尼对于他们可能更像‘葬梦工厂’”
《国际先驱导报》记者李美娟、金微发自南昌、北京 “走进耀华文具厂工艺部,一股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一阵阵恶心,臭得令人快要呕吐,其他部门的工人经过这里一般都会绕道而行。里面放着各种各样的油漆和天那水、白电油等化学用品。在没有任何防护措施情况下,工艺部工人们整天就与这些化学品打交道。”
这是6名大学生在暗访迪士尼代工厂后撰写的调查报告《不再可爱的米老鼠》中的一段描述。可能很少有人想到,那些印着米老鼠的各种可爱玩具和用品就是从这样的代工厂里制造出来的。
“5家迪士尼代工厂的工人遭遇简直大大出乎我们的想像,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血汗工厂’。”提起几个月前的暗访经历,报告的撰写者之一、江西农业大学的学生吴涛仍然感觉触目惊心。
没有培训就上岗
最近,《不再可爱的米老鼠》正在网上流传。报告称迪士尼部分代工厂存在工伤事故频发、工资克扣严重、劳动保障缺乏等多方面问题。
3月2日,华特迪士尼上海有限公司给本报发来的采访回复称,正在联合业内相关的组织,一起商讨如何敦促厂方进行整改。
随着报告引起越来越广泛的关注,同为“迪士尼监察小组”成员的李闻却陷入了矛盾中。他们原本希望通过调查揭露的方式监督迪斯尼代工厂,但是网上一些评论说,这些工厂的代工资格也许会被取消,工人会因此失业,他们是“好心办坏事”。这让她觉得有点压力。
李闻也是江西农业大学学生,促使她和吴涛组织“迪士尼监察小组”暗访迪士尼代工厂的,是2009年清明节的事:迪士尼的一家代工厂——东莞耀华文具纸品厂内,17岁男孩刘攀的生命在操作注塑机时被吞噬。
米老鼠可爱的形象在李闻和朋友心中瞬间倒塌:“刘攀的悲剧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巨大的震动,我们开始怀疑迪士尼美好、童话般的形象。”
吴涛告诉本报记者:“我们想暗访一下迪士尼工厂的工人劳动状况,对我们来说最好的方法就是以打工的形式深入进去。”
2009年5月,吴涛和李闻开始准备暑假打工的事,主要是寻找迪士尼的代工厂和志同道合的同学。他们通过互联网、朋友介绍等方式找到了迪士尼在广东的几家代工厂,包括吴涛、李闻在内的“迪士尼监察小组”共有6个人,分别来自南昌大学、济南大学和江西农大。他们有着相同的背景:都是来自江西农村,都为学校“三农学社”成员。
7月,小组成员利用假期来到位于珠三角地区的这些代工厂。在进厂前他们还有些忐忑不安,但每名大学生的入厂程序都很顺利:仅需填写表格,提交身份证和照片,而无需任何考试和上岗培训,就成了车间工人。
劳保用品像玩具一样挂在墙上
几名大学生慢慢融入这些工厂后,迪士尼商品也开始露出原貌。迪士尼的梦幻,与代工厂“工伤频发、简陋混乱”的工厂环境形成巨大反差。
吴涛和小组另一名同学王波(化名)首先来到东莞凯隆工艺饰品厂,这家工厂主要代工迪士尼的金属徽章。他们需要在车间内搬运大量铜版,并将铜版依次在不同化学溶液中浸泡。
除了和其他工人做一样工作,他们还有一项自己秘密的任务:白天时拍照,晚上写日记,“有时只能装作玩手机”。
第一天下班之后,同宿舍的男工就向吴涛展示身上红绿相间的斑点,“这是长期接触化学品弄的”。
吴涛听说,他所在车间的组长因为长期接触化学品已经丧失了生育能力,这让他有些恐慌。在凯隆工作3天后,他选择了离开,换到了另外一家迪士尼代工厂——宏波运动用品公司。而王波则留在凯隆打工调查了26天。
“我刚进去几天,感觉身体很不舒服,里面化学品危害很严重,好多工友身上、脸上都起了红色小疹子,尤其是包装部的女工,特别严重。”王波说。
吴涛在宏波的工作是在车间打样。“这相对轻松,可以往来于各个车间,能让我熟知更多的情况。”不过,工厂浓重的化学气味仍让吴涛难以适应。他发现,车间的墙上都挂着防毒面具、手套之类的劳保用品,但是,工人不主动要这些东西,厂里根本不会主动给,挂在墙上,就像玩具似的。
生产守则成一纸空文
在近1个月的暗访过程中,“迪士尼监察小组”的同学们一共目击了5次工伤。
林月(化名)等两名小组同学在为迪士尼代工毛绒玩具的德林国际福永正润厂打工调查时,目睹了一名女工被针扎伤的过程。
“一个大概比我早进去半个月的新手女工,在上夜班时,食指被机器针从指甲扎穿到指肚,她痛苦地尖叫,有经验的工友迅速把机器开动,针出来了,但断了一节在食指里。这名女工听说休息不会有工资,所以受伤了也不敢休息。”林月说,在这个厂,像这样手被扎的工伤,工厂是不会进行工伤鉴定的,以此来逃避责任和赔偿。
在调查快结束时,讨薪成了他们的头等大事。几名小组同学全都有工资被克扣的经历。
在嘉辉玩具厂呆了12天的邹萍(化名)说:“12天里,我每天工作12小时。在辞工的时候,主管却告诉我没有工资,甚至说我应该倒贴伙食费和住宿费。后来我去当地劳动站投诉,前后跑了几次,费尽周折终于拿到了200元钱。”
吴涛他们还发现,几家迪士尼代工厂普遍不愿意为工人交社保,有的完全没有给工人购买社保,“与工人签合同也是走形式,有的根本就不签”。
吴涛在他打工的迪士尼代工厂的橱窗里,看到了迪士尼为制造商制订的“制造商行为守则”。守则中说:我们要求迪士尼公司商品的所有制造商至少达到下列标准:……制造商将按照所有相关的法律规章,为员工提供安全和健康的工作场所;制造商至少应遵守所有有关工资和工时的法律规章,包括有关最低工资、加班、最长工时、计件薪酬率及薪酬的其他部分的法律规章,并提供法律规定的福利……
“我们实际所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其生产行为守则成为一纸空文。”吴涛说。
维权力量微弱
打工过程中,小组成员们通过和不同工厂不同部门的工人一起劳动、一起生活获得了大量第一手资料。有时还会参加工人们的维权活动。
吴涛就曾参加过工人代表与经理谈判的经历,但他觉得情况非常不妙,工人代表声音很微弱,完全成了上级的传声筒,“只要工厂向工人施压,他们会很快妥协。遇到事情时,只能往肚子里吞”。
在打工过程中,吴涛常常感叹于工人们维权无途径,“但他们从未低过头,未放弃过自己的权益,只是个人的力量微弱又容易湮没在潮流中”。
吴涛说,年轻工人很多都是因为家里没钱读书才外出打工,尽管外面的世界并不美好,但“他们很少有退却的打算,因为家里的情况更糟”。李闻对这些打工者的未来充满担忧:他们脱离了农村,不会务农,但是又不是城里的人,他们的身份在边缘化。
不过面对这些,他们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尽管他们认为,这对工人们并不公平。“迪士尼2009年仅第四季度就有19亿美元的利润!这是它代工厂一名月薪1300元工人相同时期工资的332万倍!……这些工人却要忍受克扣工资、工伤事故频发等权益受到严重侵害的待遇……梦幻王国迪士尼对于他们可能更像‘葬梦工厂’。”他们在报告里写道。
米老鼠背后的尴尬
劳动监察部门的缺失,为血汗工厂提供了赖以生存的土壤
《国际先驱导报》记者金微、李美娟发自北京、南昌 “迪士尼监察小组”一共调查了6家工厂,除李闻所在的工厂“问题不大”之外,其他5家工厂均被报告点名。报告中称,这5家工厂分别存在克扣工资、工伤频繁、违规使用化学品等多方面问题。
为了尽可能保证资料的准确性,“迪士尼监察小组”成员大约访谈了100位工人。不过,这份名为《不再可爱的米老鼠》的调查报告仍然引起了几家被调查工厂的质疑。
否认、质疑和沉默
凯隆饰品厂一名负责人对媒体表示,报告内容与该厂真实情况不符。福永正润厂负责人同样称,报告存在严重夸大的嫌疑。耀华文具纸品厂和嘉辉玩具厂均否认存在问题,但不愿详细回应。
宏波运动品公司总经理办公室主任游女士3月2日接受《国际先驱导报》采访时说,迪士尼方面已经派人到工厂检查,工厂才知有大学生暗访一事。她告诉记者,报告中说的有些问题并不存在。她认为工厂“大部分做得可以,只是在执行上有疏忽”。
吴涛坦言,调查报告中确有部分内容缺乏证据,“毕竟我们经验少,很多地方没有采证,在下次的调查中将改进”。
为了督促这些代工厂改善环境,吴涛他们向迪士尼快递调查报告、并通过写信、发邮件等方式,期望迪士尼作出回应,不过,迪士尼并没有和大学生们取得联系。
前不久,李闻对这些调查的代工厂进行了回访,所调查工厂的一些工人表示,迪士尼确实对自己工厂作了调查,工作环境有所改善,“加班时间变短了”。不过,吴涛认为,报告还是没有达到满意的效果,因为工人的工作环境并没有大的改善,今年2月,因工资问题还引发了宏波运动品公司百余员工的“消极怠工”。
劳动监察缺失
有分析认为,迪士尼会将代工厂由一家血汗工厂转到另一家血汗工厂,并不会从根本上解决代工厂侵犯工人合法权益的问题。与此同时,劳动监察部门的缺失,为血汗工厂提供了赖以生存的土壤。
2006年,代工迪士尼产品的深圳煌星轻工制品厂,曾被一个香港学生团体指责为压榨工人的血汗工厂。而迪士尼在接到投诉后,不是与厂方沟通改善工人的劳动条件、提高工资福利待遇,而是采取更换代工厂的做法来逃避指责。
李闻在接受采访时也说:“如果真的出现这种情况,我们也会自责难过。不过,目前,并没有工友因此而失业。”
他们在报告中也特别提出,坚决反对迪士尼以取消订单的方式来逃避责任。
对于迪士尼是否会取消宏波等工厂的代工资格,华特迪士尼上海有限公司对本报的书面回复称:就现阶段而言,涉及各方的商讨还正在进行之中,所以不方便进一步透露详情。
“我们共同的目标是确保工人的安全得到保障,权益不受到损害。我们也希望厂方能够积极配合,尽快得到妥善解决。”回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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