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森林野生动物园2000年开园以来的10年间，61种、1024只动物仅剩下49种、518只，老虎死了40多只。“如果没有3月10日这次员工罢工事件，死11只老虎的事情仍然可以被压下来。”

　　记者◎陆晴

　　老虎死亡的逻辑

　　从沈阳市中心沿东陵路一直往东，经沈通公路朝沈阳世博园方向再开半小时车，就是动物园老板杨振华的盛京高尔夫俱乐部，临近世博园，距离市中心25公里。而真正进入棋盘山风景区的正门再走5公里，才见到沈阳森林野生动物园的大门。

　　3月18日，距离动物园员工罢工已经过去一周，动物园大门紧闭，门口小广场上只有清洁员铲雪清扫的橙色身影。园门内，有11只东北虎等不到春天到来就闭上了眼睛，它们生性不怕严寒，但是耐不了常年的饥饿。

　　沈阳市野生动物保护站公布的老虎死因，包括心衰、肾衰、肠炎、肺脓肿等，而所有这些症状经专家分析后都可以归为一个主因——“营养状态极度不良。”从去年11月封园后，老虎的菜单是：“每10天左右吃一两只白条鸡(不到5斤)，剩下的每天喂两三只鸡架。”

　　这是什么概念？维持一只老虎生命的正常食量是每天5～7公斤牛肉，再搭配一些鸡肉、内脏，还要有维生素供给，每年饲料费在5万元左右。从上世纪80年代起北京动物园就实行了这个饲养标准，后来全行业基本上都是按照这个标准。用鸡肉代替可以大大降低成本，但是即使等量供给营养也至少下降了70%～80%。按照动物园员工的说法，“老虎唯一的食物就是两三只鸡架，因为鸡架很便宜，这样已经持续了两三年了”。

　　现在可以推断，去年11月老虎咬伤饲养员是因为饥饿难耐。安监局来检查，发现动物园设备破烂，也不维修，达不到安全标准，要求把老虎全部关进虎舍，勒令封园维修改造。之后老虎就彻底被关在室内了，改造当然是没影的事，可以说，这给了11只老虎最后的致命一击。

　　从11月份关进去，到2月份开始大批死亡。中国动物园协会会长刘农林向本刊记者解释，老虎不能长期关着，大部分时间要在室外活动，关太久会造成应激反应，长期应激反应会造成动物死亡，而且没法抢救。“我一看病历就知道了，都是典型的长期应激反应后期出现的症状。原来体质就差，再加上建虎舍的时候标准就很低，室内条件太差，这种应激反应会更严重。技术人员就是懂也没办法，实在没钱，只能眼看着死。”刘农林说。

　　没钱到什么程度？据本刊记者了解，全园没有一台复印机，专业技术干部没有一台电脑，只有经理办公室有一台空调，夏天30多摄氏度的天气连电风扇都不能每个办公室配备一台。除了无法正当兑现价值的几十只死虎尸体，没有值钱的东西。

　　而动物园老板杨振华的身份，是大连致诚企业集团有限公司法人兼董事长、同处棋盘山景区内的沈阳盛京国际高尔夫俱乐部老板，上世纪90年代在大连市天津街开服装买卖，之后跻身服装加工业，并进入餐饮服务业和房地产业。1995年，杨振华曾被列入美国《福布斯》全球富豪龙虎榜，居入榜中国富豪第15位。

　　时间退回到1998年，野生动物园正作为一个新生事物遍地开花，沈阳市政府与秦皇岛一家动物园达成初步意向，在棋盘山修建野生动物园。在意向正着手实施时，杨振华从半路杀出，接手了这个项目。一年后，沈阳市政府“力排众议”，将曾经是全国十大动物园之一的沈阳市动物园动迁，园内野生动物作价500万元，连同动物园43名员工，作为参股股东以15%的股份入股，其余85%股份由杨振华以大连致诚和另一家旗下企业大连成吉思汗国际企业集团公司的名义出资，他本人出任法人代表。

　　因为野生动物园的形式新鲜，动物园成立之初的两年经营状况还过得去，但从2002年开始一年不如一年。“平时不露面，每年一过‘十一’黄金周，老板就来收钱，留下一部分开工资、对付冬天饲料。主要客流量集中在‘五一’到‘十一’，过了‘十一’黄金周就没什么游客了，冬天几乎一个游客也没有。账面上都是亏损的，年年如此。债都还不过来，银行贷款、工程钱、材料钱，什么钱都欠，每个月月底财务结算的时候，财务室都堆着一堆债主来讨债。老板也不出面，也找不到他。”一年敛一次钱，一年开一次工资，员工们叫苦连天。

　　据本刊记者了解，按动物园现在成人80元、儿童40元的门票定价，想符合标准地完全正常运行一年需要达到50万客流量，现在才不到15万。在七八月份最好的季节，平均每天游人200多，周末2000多人，冬天每天一个游人也没有。门票收入保证不了，动物园里面的餐饮等商业服务也不算动物园收入，有额外一笔账，由老板弟弟经营。

　　“因为所有钱都由老板掌控，他一个人说了算，每年一次性拿多少饲料费，不够的话想多要一分钱没有。”这样到了2006年，员工闹着要停园，沈阳政府开始给钱。一年200万元，基本过冬的饲料费就够了，至少能保证低水平维持。之后政府开了几次会讨论解决办法，秘书长牵头组成一个调查组全国各地考察一圈，回来提出三个处置方案，实际上是准备接收。去年方案已经制订出来了，杨振华开口要4个亿，事情就搁置了。

　　“当时我们还挺高兴，觉得政府接手了就有盼头了。”一位员工表示，“那次实际上是老板让闹的，我们哪儿有那个胆子啊，连检举信也不敢写，弄不好命都没了。”

　　杨振华要沈阳森林野生动物园这个项目的目的就是要用做房地产开发，一旦有了公园，周边土地升值很快，尤其又是在棋盘山风景区内。但是至今他的圈地还有至少2/3没有利用，他要4个亿的事情也一直没有动静。

　　2009年，沈阳市政府对整个棋盘山风景区做了新的总体规划，要求风景区原来建的宾馆、培训中心一律拆掉，不准再建，也不准再在风景区进行一切商业用途的建设，这等于断了杨振华的后路。2009年10月份，他收完了2009年的钱，干脆工资也不发了。

　　这下员工也绝望了，这才有了3月10日的员工罢工事件。“没有这次罢工事件，死11只老虎的事情仍然可以被压下来。”刘农林说。

　　事发之后，全国哗然。国家林业局局长从动物园回来后说，他看到虎舍室内全是冰，因为笼子里边有喝水盆，喂水就是接了水拿盆往里泼，水洒一地，又没有供暖，地上就结一层冰。北京动物园兽医院院长张成林说他一进狮舍，狮子蹭地一下站起来，连泥带水带尿溅了他一身，说明从来就不打扫，到19日他走的时候也还是没人来打扫。

　　“这是整个动物园低水平运行的必然结果。”刘农林告诉本刊记者，这个曾经的全国十大动物园之一，在上世纪80年代末被建设部批准成为鹤类研究基地，改制之后大家都以为要完了。刘农林去考察的时候，动物园负责人感叹说：“我们这么些年唯一的欣慰就是没把鹤类基地弄垮了。”

　　私人动物园公开的“行业秘密”

　　伴随沈阳森林野生动物园胡乱经营的，是杨振华和慕绥新的权钱交易。据2001年大连市中级人民法院公布的《原中共辽宁省沈阳市市委副书记、辽宁省沈阳市人民政府市长慕绥新受贿、巨额财产来源不明案判决书》显示，1998年至2000年间，慕绥新先后接受杨振华68万元人民币 (包括现金、家具家电、装修费)、2万美元的贿赂。

　　而在权钱交易的背后，私人动物园令人倒吸一口凉气的“行业秘密”浮出水面。

　　“由于国家政策失误导致的一个畸形行业。”这是刘农林对国内私人动物园的评价，在他看来，私人动物园在国内根本不应该存在，问题就出在国家林业局1998年一份表示“鼓励允许私人开办动物园”的文件，之后一下子发展出了20多家能统计出来的私人野生动物园，其他统计不出来的小型动物园还有很多。

　　刘农林向本刊介绍：“饲养野生动物开办动物园需要国家林业局审批发放驯养许可证，一类动物如老虎需要国家林业局和省林业厅两级发放，运输动物还要申办运输证，没有林业局批准办不下来。”

　　而审核的标准一是有资金保障，二是达到一定的设备条件，三是技术人员的专业水平。“只要提供资料经过审核就下发许可证，几乎所有私人动物园就都拿到了林业局批的许可证。”刘农林说。

　　在刘农林看来，称作“野生动物园”实际上偷换了概念，名字本身就是个误导。真正的野生动物园其实是一个专项保护区，要符合两个条件：一个是生活在这个区域的动物必须是本地的，第二是不能对区域内动物进行任何人工干预，像肯尼亚国家动物园那种。“我国实际上没有真正的野生动物园，叫‘野生动物园’就是为了规避管理。”因为按正常来说动物园的建设应归建设部主管，建设部也一直坚持“动物园的公益性不能变”，而野生动物归口管理在国家林业局，所以换个“野生动物园”的名字就可以归林业局来管了。“实际上就是审批问题，唯一的限制就是驯养证，拿到这个证就可以去划地建园子了，接下来就是跟地方政府之间的事情了，就这么简单。”

　　在历史上，私人开办动物园始于18世纪法国的皇家动物园，只有皇族和贵族可以观赏动物，平民没有资格。法国大革命之后，一部分动物被老百姓泄愤杀掉了，接着有人提出来还可以把动物作为研究对象使用，普通公众也可以观赏，于是就在当时的巴黎植物园建了巴黎动物园，从私人所有的皇家动物园变成了公众动物园，作为现代动物园的开始。

　　美洲大陆开发后，马戏团兴起，在全美流动演出，走到条件好的城市就干脆落脚变成了动物园。但是经营风险太大，动物这一“固定资产”死得太快，技术水平也差，养不下去之后就交给地方政府或慈善团体，又完成了由私人性质到政府公立的转变。

　　目前国外完全私人经营的动物园数量很少，有的富翁把纳税的钱投进来，算做慈善事业，并不为赚钱。比如蓝带啤酒的老板在佛罗里达州开办的私人动物园，资金不足的部分全部从公司里出，而且他必须承担保护动物的责任，不然公众这一关绝对过不去。

　　其余大部分动物园属于地方政府，比如华盛顿国家动物园，全免费开放，全部由政府出资。或者由基金会管辖，比如纽约动物园由WCS(国际野生生物保护学会)管理，向社会筹集资金，纽约市政府每年给几百万美元补助，门票只要10美元。

　　“所以现在我国的私人动物园实际上是一种倒退现象。”刘农林说，“没有一家私人动物园不是为了赢利，很多人开办的目的就是为圈地，用部分土地办动物园，然后设法改变周边土地的性质，用做房地产开发。这已经成为这一行业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连秘密都不算。”刘农林向本刊记者一口气举了很多私人动物园的例子。

　　杭州野生动物园，距离杭州市内30多公里，老板在当地租了一块地建动物园，又另买了400亩土地变成商业性质用于房地产开发，收回4个亿，动物园周围是一圈小别墅。之后这个老板打算在郑州占地5000多亩开发一个“餐饮、娱乐、会议”综合的大型园区，其中包括一个野生动物园，地方也积极推动。其中3000亩土地是黄河滩地——按规定黄河滩地泄洪区不允许盖任何建筑，其余征用当地农民的土地，村长、村民集体签字同意表示要积极参与开发。后来建设部得到消息后组织了专家组，把这个事情压了下来。

　　成都野生动物园，距离成都市区30多公里，违规非法征用农民土地4000多亩。经营不下去之后老板认为是成都动物园和成都大熊猫繁育基地抢走了客源，当地政府决定把成都动物园和大熊猫繁育基地都搬迁合并由他管理，各方僵持不下最后不了了之。两年后，野生动物园老板卖掉所有动物，关闭了动物园，而4000多亩土地已经改变了性质。

　　哈尔滨动物园，几年前从市里被强行搬到离市内60公里外的地方，原因就是要“把哈工大提升建设起来”，政府没钱就把动物园那块地占了——因为动物园的位置在哈工大附近。以前哈尔滨动物园每年客流量60万人次，尽管门票只有10块钱也能有500多万元的门票收入，再加上园内其他收入，每年有700多万元入账，政府再补贴500万元，动物园经营得很好。搬迁后，每年的支出需要2000多万元，没有任何商业收入，客流量不到15万，把门票涨到80块也还有一两千万元的资金缺口，需要由政府来补。政府要求动物园3年之内企业化，不再补贴。

　　“动物园这块地太值钱了，政府有明文规定公园城市绿地不能侵占，用这种公私合并的方式，市内的动物园就名正言顺地被请了出去。”刘农林无奈地告诉本刊记者。

　　国内知名的还有深圳野生动物园，本来是旅游局开办的，转为企业后旅游局局长成为最大的股东。广东番禺香江野生动物园周边的土地也都是商业用途，升值很快，还通了一站地铁。除去国内这种企业型的私人动物园，小型的更是多得无法统计。2001年武汉野生动物园一只2岁的小狮子咬伤游客，事后查出当时整个武汉地区这类不合规的野生动物园就有8个。

　　刘农林肯定地说：“有的国家有规定，要么就不准养这些濒危物种，要养就必须保证动物的健康，国家会给每只动物一些补贴。国内如果有这种规定，冒出来的私人动物园就更多了，但是他们拿到钱不一定都用在这儿。”私人动物园为了降低成本，进行低水平的运营，饲料成本不愿意投入，人员成本也要降，低工资，压缩专业技术人员数量，不做专业培训，管理水平和技术能力都不行，设备也是最低成本的建设，达不到标准，必要的维护也不做。

　　“这还不算最大块，其实私人马戏团更厉害，养的动物根本就没法看。”90年代末，为了“扶植地方经济”，各地弄了一大批马戏团，河南、安徽是两大马戏团产地，有上百个私人马戏团。不光老虎，还有爬行动物、两栖动物，中小城市的动物园里都有马戏团租地演出。刘农林回忆说：“有一次我看到一个马戏团，老虎关笼子里老远一看跟大狗似的，走近一看毛就只有一厘米长了，还有的一片一片地毛都脱了。老虎眼神本来应该很凶的，可它们却都是特别可怜地看着你。”

　　这些马戏团的动物数量更是一个庞大的无法统计的数字，全国各地每个角落都有，但是他们也有两级林业局颁发的驯养证和运输证。只要办了运输证，私人动物园的老虎也可以出去到全国各地走穴。

　　“这几年对野生动物资源破坏最大的就是私人的野生动物园和私人马戏团这两块，损失无法统计。正规饲养必须保证物种能繁殖，能延续下去，按标准100年可以不用从野外捕获，可以从人工饲养得到这个物种。但是比如很多蛇类在私人马戏团里活不长，也不繁殖，养两三年就死了，死了他们再出去捉。眼看着，一点办法没有。”刘农林无奈地说。

　　谁的责任

　　沈阳森林野生动物园从2006年开始出问题，一直没有受到任何处置。这和对野生动物园的规范管理权责不清有很大关系。改制之前动物园由城建局主管，变成企业后用负责人的话说就是典型的无主管部门，棋盘山管委会收取每年门票收入的5%，只起基本的服务作用，而林业局是业务主管。

　　对此沈阳市政府做出的结论是，这件事情属于林业局监管不力，责任应由林业局承担，让城建局做调研提出一个处理方案。林业局认为自己的责任只在执法，虽然野生动物要归自己，但是按照城市动物园管理规定，动物园的管理应由城建局也就是建设部负责。刘农林认为，动物园的主要业务是动物，这种部门分工的不明确直接导致了有些部门的越权和责任不清。

　　“过去建设动物园的审批权归建设部，从2000年开始权力下放到地方，由地方政府审批，建设部没有审批权力。是否具备建设动物园、饲养动物的资格，唯一具有审批权的就是林业局。动物出了问题，连建设部也没办法，唯一有执法权的就是林业局——可以吊销驯养证，并且如发现有使用动物产品的情况可以追究法律责任。”

　　刘农林说，建设部的城市动物园管理规定对动物园的管理和设施要求规定得很清楚，但因为有了林业部批的驯养证，动物园就都不再执行这个管理规定，对责任的追究和处罚都成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