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看到每个喇嘛安详没有悲伤的面容,但我知道那不是围观,那有生与死的交流。
赶往玉树的路上,我们遇见同样前往灾区的一大队僧侣。这支特殊的队伍足足有六百人。
他们神色镇定,言语安详,大部分人不懂普通话,最小的喇嘛还是12岁的孩子。
对于“救人”,你们一定常常想到部队官兵挖着废墟的瓦砾,两年前汶川地震的画面清晰又粗糙,整体坍塌的建筑中渺小的人,面对生死,无力也无奈。
可是,这一次我想说,真的很不一样。
我遇见的喇嘛中有来自玉树附近的邦布寺的两个喇嘛,一老一小,老喇嘛叫巴桑才仁,很朴实地解释他们为什么地震发生一小时后就赶到现场的原因:我们无力重建家园,因为没有更快的办法。眼前能做的就是超度亡灵,让他们安息。
生者或者死者,在这个灾难的现场没有像汶川地震时那样被特别区分,没有遇难者与生还者被迫隔离。他们同样重要,同样赢得尊重。
成群的喇嘛,挥之不去。他们可能很不同。他们默默地进入现场,老的念经,年轻的纷纷走进受灾的人家拖出废墟下的被子,擦拭瓦砾里已经无从辨认颜色的唐卡,还有喇嘛中的孩子,目光清澈又懵懂,安静地帮忙搬东西。
但,来自各处寺庙的僧侣最大的共同点是手指甲。因为没有挖掘的工具,很多人的手指甲直接磨损、脱落,或已经没有指甲盖,血肉模糊,盖满了废墟的灰尘。
刚到结古镇的中午,一家酒店的对面挖出来一个小女孩。在人们依据常识的迅速判断中,那两个抱着受伤幸存女儿的藏民父母一定会立即求助救援队、救护车,或者奔往医院。
然而,他们没有。转身走向的是家的方向。或者他们正在念诵经词,或者他们只想给濒死的孩子一个最后的慰藉,或者他们不过就是想一家人回家而已。
这就是玉树的寻常一幕。对于生死,背靠信仰的藏民简单到没有苛求,无需争取。
对于生者,救出;对于死者,挖出、拖出,坐下然后念经开始超度的仪式。尸体会被包裹,然后运送回寺庙。依据死者身份或者家属的意愿再进行天葬、水葬或者火葬。
据说,水葬的是一个孩子的尸体。地震撕毁了他,但是超度和水葬可以让他远离灾难,安详地离去。
地震对我来说,是超越生命好几个阶段的事。
想起三十多年前我还是从唐山大地震中幸存的12岁孩子。对于生死,是极度的恐惧。那时还四五个孩子挤着睡在炕上,一晚上过后醒来就是灰飞烟灭的家,和摔一跤只看到身后的一只胳膊一条腿那样的画面。我感到的是生命的轻贱,一张破草席把尸体一裹就能处理掉。
十多年前,丽江大地震我去采访了三天,印象里对人的生生死死除了恐惧还有绝望,刻骨铭心的是人和人繁衍生息的极致的那片美如何被彻底地摧毁。
两年前的汶川地震,我在映秀镇待了七天。第一次感觉对生死释怀了。死者不过是曾经还有呼吸的生者,就那么躺在那里,不是恐惧,而是自然。那时,在见过太多尸体后竟然会木然了。大悲大喜可以在一天之内完全地经历,如果说唐山地震是一次一夜的偶然,那汶川地震就是一次漫长的煎熬。
而现在,玉树地震因为在这里,面遇有宗教有信仰的这群人。尽管听不懂那些迷离的藏语,听不懂他们超度亡灵的经词,因为人们对生死的不同理解,我只能感到陌生又熟悉的距离。
陌生,所以你不必去解读;熟悉,是因为你可以在心里理解和尊重。我可以看到每个喇嘛安详没有悲伤的面容,但我知道那不是围观,那有生与死的交流。
口述:郑付周(凤凰卫视记者、编导) 采访整理:南方周末实习生 何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