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对象】吴旭,美国亚利桑那州立大学克朗凯特新闻学院副教授,主攻“战略媒体与公共关系”。著有《为世界打造“中国梦”:论如何扭转中国的软实力逆差》。
【先驱语录】
★物质的富足与精神的匮乏,综合国力的上升与个人信仰的迷失,在当今的中国,似乎都同时达到了某种极限。
★“中国是什么?中国为什么?”不仅我们自己需要这个答案,世界也在等待中国提供这个答案。
★“中国梦”不能简单等同于超强大国梦。当然“中国梦”肯定包含一些普适的东西。
★“中国梦”和“美国梦”之间,不存在必然的冲突;恰恰相反,在很多基本原则上,中美可谓是“异床同梦”
【访谈动机】
2009年2月19日中午,发生在芝加哥商品交易所大厅里的一幕,既富戏剧性,又有深远的象征意义。
美国资深政券记者瑞克·桑坦利,一向以亲和、稳健和明朗的报道风格著称。这一次,在现场转播总统奥巴马的房屋救援计划时,他明显地愤怒了。站在拥挤杂乱的交易大厅里,他滔滔不绝、慷慨激昂地高声抨击现行政策是对“美国梦”的背叛。
“奥巴马团队是在奖恶罚善,是在加重道德风险,是在推崇错误行为。这是美国!”
瑞克·桑坦利的斥责给旅美学者吴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且更坚定了后者的判断:在全球经济危机的历史背景下,那曾经绚丽多彩的“美国梦”,此时仿佛是绽开后逐渐黯淡的礼花,慢动作一般开始坠入夜色中,留下了一片虚无缥缈的空白。现在,谁能够填补这块价值模式上的真空,重塑一个人类共同追求的梦想呢?
应该为世界打造一个“中国梦”。
其实,不只一个中国人正在思考这个命题。而在吴旭看来,这个梦不只为了世界,更为了中国。它不只是一次国家形象的对外宣传,而且还要回答“我们为什么活着”“什么是中国人的梦想”这些超物质、深层面的问题。
【作者】《国际先驱导报》记者 林间 发自北京
先有美国梦,后有美国人
《国际先驱导报》:我们现在之所以讨论“中国梦”,恰恰是得益于“美国梦”的启示。美国梦的内涵究竟是什么?
吴旭:“美国梦”(American Dream)这个概念,最早是由美国作家和历史学家吉姆斯-亚当斯在出版于1931年的《美国史诗》中首先提出的。他给出的定义是这样的,“美国梦就是梦想中的这样一片土地,在那上面每个人都可以活得更好,更富足,更圆满,并享有着适合其能力和成就的机会……那不仅仅是一个关于汽车和高薪的梦想,而是一个关于社会秩序的梦想;在这一社会里,每个男人和女人都应当能最充分地实现自己的内在潜能,并获得社会的认可与尊重,而不被那些偶然的出身或地位等条件所左右。”
从独立宣言起草,到美国宪法修订,从美国南北战争,到民权进步运动,“美国梦”中所宣扬的价值内核基本没有变化,即人人生而平等,享有上天赋予的不可剥夺的权利,包括生命、自主独立和追求幸福等。从这个意义上讲,甚至可以说:先有美国梦,后有美国人。
对于普通的美国人来说,过去这一百年来,“美国梦”的内涵和外延,却是因人而异、并不断与时俱进的。比如,2009年1月20日,奥巴马站在国会山的台阶上宣誓就职,似乎终于实现了那个被美国黑人追逐了几百年的梦想。而恰恰就在这个时候,作为“美国梦”真实物质依托的“独立洋房,白领阶层,中产阶级”等标签,却随着经济萧条的来临,离数千万失业、破产、倒闭的美国梦追逐者们越来越远。
中国人须有自己的梦想
Q:为什么需要中国梦?仅仅是因为美国梦现在出现危机吗?
A:我以为,提出“中国梦”不是为了取代“美国梦”,更不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意思。中国人有需要“中国梦”的内在必要性,而在这个层面上,美国梦可以给我们启示。
简言之,一个国家必须拥有自己的梦想。这个梦想,不能仅仅是物质层面的阶段性目标(比如以前提出的“实现四化”、全民奔“小康”等),也不能仅仅是面对自己国民的执政承诺(比如依法治国,以德治国等),而应当是当代中国思想界面向未来几代、甚至几十代中国人,以及所有关心关注中国发展的世界观众,所确立的一个远景定位和奋斗理想。同时,像“美国梦”一样,“中国梦”也需要有自己的人类情怀和世界担当。
一方面,它应该为未来的“中国”和“中国人”,做出一个深思熟虑、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定位和承诺。
埋头于追赶和自身改革的中国,在为了如何让13亿人活得更舒适、物质上更富足的现实问题上,全国上下可谓殚精竭虑而乐此不疲;而对于“为什么活着”“什么是中国人的梦想”这些超物质、深层面的远景问题,却处于集体失语或被动引用西方模式和界定的尴尬状态。物质的富足与精神的匮乏,综合国力的上升与个人信仰的迷失,在当今的中国,似乎都同时达到了某种极限。但是,这种过分功利和短视的心态,恰恰暴露了我们潜意识中的不自信和自我定位的迷失。到头来,猛然发现,我们追逐的其实并不是属于自己的梦想;而在这不顾一切的追索中,我们似乎把那条通向自己梦想的路也走丢了。
另一方面,“中国梦”由中国人提出和构建,但它也可以、而且也必应属于整个世界。
当整个世界在21世纪初走到一个关键的历史拐点时,以“美国梦”为代表的西方自由资本主义模式,走进了一个难以自纠的怪圈。美国的梦想模式,并没有一劳永逸地处理和解决个人与社会,权利与责任,享受与奉献,社会与自然之间的一系列人类必须面对的永恒矛盾。对于中国这样一个占世界五分之一人口的文明古国来说,“中国梦”的提出不是为了追时髦,而是为了贡献中华文明的智慧,为世界未来的发展走向提供一个带有中国特色的答案。
“中国是什么?中国为什么?”不仅我们自己需要这个答案,世界也在等待中国提供这个答案。
中国梦不等于超强大国梦
Q:那您认为,中国梦的内涵是什么?
A:从国家的层面讲,“中国梦”的远景目标,是要为每个中国人创造最大限度的机会和条件来实现自我的价值,并为每个人的自由充分发展提供政治制度、社会环境和自然生态的保证。
对于每个具体的中国人来说,“中国梦”的内涵和核心不妨用下面三个短语来概括:实现自我(自强不息,以德载物);回馈社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拥抱自然(道法自然,天人合一)。
无疑,这是一个人性化、可持续、符合中国价值观和文明性征的简洁公式。在追求个人自我实现的过程中,享受内心的平和,平衡,平静;在与社会的互动回馈中,找寻和谐,和睦,和顺的感觉和定位;在与自然环境的共生共存状态中,尊重自然,享受自然,保护自然。
Q:中国梦和超强大国梦有分别吗?
A:在我看来,“中国梦”不能简单等同于超强大国梦。我看过国内最近出版的另外一本《中国梦》,封面上写着”冲刺世界第一,决赛冠军国家,开辟中国时代,创造无霸世界“,其实更多从强调国家实力这个角度来谈“中国梦”,讨论的还是中国大战略的定位。好像“中国梦”就代表着大国崛起、大国复兴这么一个概念。
“美国梦”最原始概念实际上就是对自己民族性格的一种定位,并没有提出美国成为一个强权的国家。其实是直到二次大战以后,美国主政者才开始有意识、成系统、分步骤地将“美国梦”转化为一种意识形态武器,在全球范围内发起了形象魅力攻势。换言之,美国后来的强大恰恰是“美国梦”的一个附生物,美国之后又把“American Dream”翻版成为它世界推销的一个手段。
“中国梦”提出的必要性在于我们在埋头追赶的过程中,把许多自己本身珍贵的体现人类价值的东西失去了。现在寻找的过程实际是为我们的下一代负责,给未来几代中国人的梦想提供一个凝结的东西。这个定位可能虚一点,但是它恰恰类似“American Dream”提出时的本质。当然“中国梦”肯定包含一些普适的东西,很多东西可以放在整个世界的台面上去谈。
中国梦不意味着美国的噩梦
Q:那该如何把中国梦推向世界?
A:在西方,中国改革开放这30年的进程是一段被广泛曲解和误解的故事。这根源于,一方面,听众的成见、偏见太深;另一方面,我们自己则把故事讲述得太死板,太自我,太官样化。换句话说,太不贴近“西方群众”了。
为应对国外“中国威胁论”的指控,我们曾解释,“中国是和平崛起”。“崛起”一词的通用英文翻译(rise),本身就带有着强迫、强势、突破现有秩序的隐含意义。中国的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而且是越描越黑。相比之下,“梦想(Dream)”则是超越国界和文化、不需要我们刻意解释的世界语言。“Chinese Dream”,感觉好像大国之梦,但是翻译成英语就没有那么强的刺激性,它是一个很软的、很人性化的东西。
每个当今的中国人,都是“中国梦”的代言人和实证者,都在为这个人类社会的伟大试验作着注释。
Q:中国梦推向世界,必然意味着“美国的噩梦”吗?
A:“中国梦”和“美国梦”之间,不存在必然的冲突;恰恰相反,在很多基本原则上,中美可谓是“异床同梦”(比如,为每个人实现自我而创造最大机会的信条)。“中国梦”和“美国梦”,是两个文明对于人类共同面对问题所给出的解答和发展模式。
作为两个在全球范围内有影响力和感召力的大国,不仅应该在经济层面上开展“中美战略与经济对话”,还应该在知识和思想层面创设“中美战略与思想对话”的机制。而“中国梦”的提出和研讨,无疑是一个很好的思想对话的起点和平台。中美两个大国关于人类共同梦想的对话,其前瞻性和世界意义不容低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