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拍土
张贵江(长春)
我的家庭影集中,有一张5寸的黑白照弥足珍贵,那是奶奶留在这个世界的惟一一张照片。
这张照片1981年8月17日摄于沈阳的姑姑家。奶奶内着白衬衫,外穿黑褂子,一脸慈祥,嘴角挂着微笑,露出一排整齐的假牙,满头黑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发髻。
其实,打我记事起奶奶就没有几颗牙了。我每次吃梨她都说,“吃完了别扔,把核留给奶奶。”我就把梨核塞进奶奶的嘴里,看她津津有味地吮。
奶奶还有一个铝制的脸盆,常年泡着一块榆树皮,榆树皮表面结了一层透明粘稠的榆树胶。每天早上,奶奶把胶抹在头发上,把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
奶奶1908年出生,属猴,原本没有完整的名字,叫张张氏,解放后互助组给她起了大名张瑞华。她一共生了6个子女,其中4个夭折了,只留下一儿一女。
父亲3岁的时候爷爷就去世了,奶奶年纪轻轻守了寡。那时还没解放,孤儿寡母,日子过得很艰难。解放后父亲为生产队放猪。发现猪拱地的时候,他就马上把猪赶跑,顺势往地下挖,挖出秋收残留的萝卜、土豆子,拿回家中充饥。生产队长欺负奶奶,像摘茄子、到豆腐坊帮忙这一类俏活,从来不安排给奶奶,怕她偷吃。
俗话说,“老儿子大孙子,老人的命根子。”我出生之后自然成了奶奶的心肝宝贝,出门时,她总把我背在身上。奶奶年岁大了,有时一边走路一边瞌睡,然而一次都没把我摔着过。
直到我会下地走路了,奶奶还是攥住我的手不肯松开,我想跑到路对面去玩也不可能。因为路上来来往往跑着马车,奶奶生怕我出现闪失。
洗野澡、扎蛤蟆、滑冰车、玩纸牌……这些东北农村孩子的游戏不属于我,我只属于奶奶。奶奶成天把我拴在家里。妈妈赶集买来了蜡笔,奶奶教我画草房子、大公鸡、红太阳……然后,把一张张花花绿绿的蜡笔画贴在泥制的火盆上,我和奶奶一边烤着手,一边津津有味地欣赏着我的“杰作”。
我每次过生日时,奶奶都要煮两个鸡蛋,然后把我拽到门后,拿鸡蛋从头到脚滚一遍,嘴里念念有词:“滚滚滚滚运,有病都下去。”我要是真有个头疼脑热,奶奶可就吓坏了。她准会在我床前放个水碗,里面立上4根筷子,一边用手扶着一边叨咕:“是某某你站住,千万别拿我大孙子!”如果念到某个故去亲人名字时,筷子正好站住,奶奶会立刻让父亲给这位亲人烧纸钱,来祈求保佑她的大孙子。
从小到大奶奶一直搂着我睡。我淘气了一天,晚上把冰凉的脚丫子放到奶奶松软温暖的肚皮上焐着,躺在奶奶的臂弯里,听她讲故事。听着听着,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那年夏天,姑姑把奶奶接进城里,想让她呆上几个月,享享清福。可奶奶没呆上几天,就满嘴起泡,梦里直喊我的名字。姑姑一看不好,妈想大孙子要想出病来,赶紧把奶奶送回了老家。
奶奶是世上最疼我的人,我也很知道疼奶奶。
奶奶抽了一辈子旱烟袋。星期天,我跑到田野里割火绳蒿,晾干之后,搓成绳状,盘成卷,供奶奶点烟用,还可以熏蚊子。放暑假时,我把自己养的一只兔子卖了4块钱,全塞给了奶奶。奶奶乐得合不上嘴。
后来奶奶开始经常咳血,父亲领她到医院做了检查,好像是得了肺病。为了滋补她的身体,父亲用自家的大豆换了几块豆腐,又蒸了一小盆大米饭,限于当时的条件,这就成了奶奶眼中最好的营养品。
奶奶在世时曾经叮嘱我:你将来给奶奶填坟的时候,一定要轻点拍土,你拍重了奶奶会疼。我赶忙把奶奶的嘴堵住:奶奶不死,奶奶不死,永远也不死。
然而,活到77岁,奶奶还是离开了我。
1984年阴历十月二十五,这个特别寒冷漆黑的清晨,奶奶在我家泥草房的东炕上静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她最心疼的大孙子。父亲最大的心愿是让老人在有生之年住上新翻盖的瓦房,这个愿望没能实现。
妈妈把我拽到奶奶灵前,“奶奶没白疼你一回,快给奶奶磕头!”我泪如泉涌,“咚、咚、咚”,磕了3个响头。
奶奶终于和她40多年前去世的丈夫团聚了。当时村上刚刚实行火葬,奶奶于是成为我们村第一位火葬的老人。为此,村上还奖励我家30元钱。她一辈子默默无闻辛劳,生得平常死得平常。能记得她的,只有一双儿女,还有她一手拉扯大的大孙子。
我后背长有一个米粒大小的黑痣。奶奶曾预言:“我大孙子将来是挎枪的命!”大家听了,都一笑了之:这老太太满脑袋封建迷信。
一晃,奶奶离开20多年了。她当年的预言后来变成了现实。我当了兵,提了干,转业后,当上了一名国家公务员。
幸好还有这惟一存世的照片——每当想奶奶时,我就把它拿出来,对“奶奶”轻轻诉说:
奶奶啊,您的大孙子如今成家立业了,您的重孙子已经长到和我一般高了。如果您有幸活到今天,我一定把您从乡下接到城里,一刻也不离开您。我会用微薄的工资,让您天天喝上有营养的牛奶、好消化的小米粥,吃上香甜的南国梨。
给您填坟的时候,我一定轻轻拍土,不吵到您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