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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女主管谈富士康管理模式称不适合当代农民工

http://www.sina.com.cn 2010年05月27日18:03 青年周末

　　生存标准降得太低管理模式不适合当代农民工

　　一个女主管眼中的富士康

　　◎文／《青年周末》记者蒋文娟

　　就在深圳调查组进驻，清华、北大学者组织调研、网友招募观察团赴富士康寻找原因的当口，5月25日清晨，富士康发生了惨烈的第十一跳。从今年1月23日到5月25日，四个月的时间，富士康遭遇员工“十一连跳”，造成9死2伤。“十一连跳”使新生代农民工问题进入公众视野，也使富士康这个庞大的代工厂被推上社会舆论的风口浪尖。

　　在富士康工作，压力到底有多大？没在富士康真正工作过的人，可能永远体会不到。 “这实非一个工厂的内幕，这是一代工人的命运。”潜伏富士康28天的《南方周末》实习记者刘志毅在手记中这样写到。

　　在这样的背景下，一名富士康前生产女主管写的小说《毕业出狼窝，工作入虎穴》一周之内销量暴涨。5月23日晚，作者青桐接受了《青年周末》记者的采访，讲述了她所亲历过的富士康的企业文化和职场。

　　每天都在发生的故事

　　出生于1982年的作者青桐曾经于2005年至2008年供职于富士康，并从一名最普通的基层员工成长为一名生产主管。

　　从2008年11月开始，青桐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为蓝本，在“天涯杂谈”上撰写属于这个时代的打工妹的成长史。不断更新的帖子吸引了大量网民关注，近百万人次点击阅读。

　　去年5月，她写成了26万字的书稿，并在三个月之后完成修改。本月初，由重庆出版集团出版的小说伴着富士康的“连跳”风波上市。

　　除了工作，就是吃饭、睡觉，几乎没有娱乐活动，与外界是一种隔绝的状态，与周围的人也是一种隔绝的状态。青桐告诉记者，富士康的人员更替非常频繁，很多员工在彼此还不熟悉时就已经离开了，更谈不上互相建立信任。最近媒体报道说富士康很多同宿舍的员工彼此都不了解，这种情况其实一直存在。他们很可能不在一条生产线上上班，平时没有什么业余时间，加上流动性又很强，所以员工们身边多是“熟悉的陌生人”。

　　■早7点到工厂，晚上11点回家

　　青年周末：这本书是以你在富士康的经历为蓝本吗？

　　青桐：我书里写的事情，并不全都是我在富士康的经历，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书里面所写的每一件事，每天都在珠三角和长三角的代工厂里上演，基本上每一件事都可以从工厂里找到影子。当然富士康的工作经历是我人生的一个重要阶段，对我影响比较大，我把我的所见所闻、工作经历写下来，想让整个社会都了解一下，我们80后这群人，正在经历什么、感受什么。4月份出版的时候，富士康已经开始出事了，于是确定了一个出版方向，面向即将走向社会的630万毕业生，给他们一点启发。

　　青年周末：你离职前，在富士康做到什么职位？

　　青桐：我在那里做生产主管，职位是师一，底下管着200人左右。

　　青年周末：以你的感受，压力有多大？

　　青桐：我觉得普通员工反而压力没有那么大，他们晚上8点钟就可以下班了，早上7点半进工厂，平时我们也不会要求他做额外的事情。但是如果你在那里做一个基层管理者，就要崩溃了，早上7点左右就得到工厂，晚上11点钟才能到家，每天都是这样，感觉生活就像一个无休止的轮子在转一样，今天和明天过得全部是一样的，没有尽头。

　　青年周末：你当时的工作和生活是什么状态？

　　青桐：那时我每天早晨6点起床，6:30出发，坐40分钟的公交车去厂里，7：20必须到公司。虽然公司规定是8点上班，但你必须7：20到。富士康实行的是两班倒，很多东西要和夜班的同事交接，把夜班的情况完全了解之后，才能对出货时间、出错率控制好。有的时候是坐一上午，有的时候是站一上午，一直到中午12点。然后有一个小时的吃饭时间，我们一般不去食堂吃，因为不合口味，就几个人一起去外边的小餐馆。下午1点上班一直到5点，然后去吃晚饭，还是一个小时的时间。然后6点再上到8点，一般普通线工就可以下班了。但是像我们基层管理人员(一个车间有400多个人，管理人员大概有20多个)大部分时间都是九十点钟以后才能下班，因为有好多工作要处理完才能走。我到家就晚上11点了，况且站一天，通常都很累，回家也没有时间和女儿交流，就睡觉了。

　　休假制度是，每工作13天，休息一天。如果要请事假，需要提前半个月申请，事假是要扣钱的，但很难请下来。周六、周日的大部分时间就是加班。基本上生活的所有内容就是工作。

　　青年周末：加班多吗？

　　青桐：富士康的加班是比较严重的，这也是所有珠三角工厂的一个常态。按加班的小时给你算钱，提高工人的收入，如果你不让他加班，工人还不乐意。

　　青年周末：报道说这里的基本工资就是政府规定的900元的最低工资标准，加班费成了很多工人的寄托。每个月富士康工人都要和厂方签订一份协议，表明他们是自愿加班的，是这样的吗？

　　青桐：是这样的。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你都要遵守公司的加班制度。富士康的所有规定都是符合国家规定的，资本是逐利的，它又不是慈善家。

　　对员工来说，如果不加班，每个月就只有1100元钱，在深圳，这个工资是非常低的，所以员工愿意加班，尤其是周六、周日加班，因为加班费会高一些。

　　原来我在的时候，普通线工的工资是每月900元左右，现在涨到1100元，就是深圳市的最低工资标准。原来有伙食津贴，好像现在已经取消了。住宿是免费的，住员工宿舍。除了这些，基本没有其他收入。每个月的加班费是他们最大的盼头，加班费就是周六、周日和每天6点到8点的加班费。这样每个月到手的钱应该在一千七八左右。

　　■军事化管理，等级制度严格

　　青年周末：富士康在企业文化、管理模式、领导风格、同事关系等方面与其他企业有哪些不一样的地方？

　　青桐：富士康管理模式的突出特点是服从性，领导风格比较强硬，同事关系相对冷漠。

　　富士康在郭总(郭台铭)的带领下，最典型的特点是“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它是一个高效运行的劳动密集型企业，因为交货期是紧张而且不容打折扣的，必须无条件服从这个大前提。对领导者的要求是要能够独当一面，比如一个厂长，手下就有一两千人，他没有时间去搞职工关系的，所以很多人，他根本就不认识。

　　在富士康，责罚肯定是有的。比如为了产品清洁，员工必须戴口罩，如果客户正好来巡查的话，你的口罩没戴好，那训一顿是免不了的，如果你的上司碰巧素质不高，那训的时候可能会比较严厉，管理人员的素质是参差不齐的嘛。

　　青年周末：有人说，因为郭台铭是军人出身，所以富士康倡导军事化管理，你怎么评价富士康的管理制度？

　　青桐：富士康所谓的军事化管理主要体现在生产线员工开会的时候，必须站军姿，要立正稍息。员工在入职的时候，部门都会要求搞军事训练。在富士康，所有的生产线工人要具有一致性，你不需要个性，富士康要求的是共性。在富士康，一切都具体流程化了，你只要去执行就行了。

　　这个管理制度可能是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个体差异的人性，但代工厂就是这样的。富士康的这种流程式的管理模式是高效的，起码能让这样一个80多万人的集团，步调一致。

　　青年周末：员工之间有严格的等级制度吗？

　　青桐：富士康集团是一个金字塔式的结构。最底层的是线工，然后是线长，然后层层往上。管理者又分为员级和师级，员级干部就是比较普通的管理人员，一共有员一、员二、员三三个等级。师级干部一般都是大学以上学历，也有不少人是从员级普升到师级的，这里又分十四级，从师一到师十四。这个等级是直接和工资挂钩的，在富士康，晋级是非常缓慢的。

　　青年周末：富士康内部也是有工会的，是吧。

　　青桐：富士康的工会只是一个摆设，我直言不讳。你是富士康的员工，出了什么事情，去找工会跟资方协商的话，基本上不会起很大作用的，也不会帮你的忙，别说富士康内部的工会了，这几年珠三角屡见报端的工人因为工资或加班等出现问题后，有关部门也很少帮工人说话。

　　■工作时间太长，照顾不了孩子所以辞职

　　青年周末：在富士康的这三年，你觉得收获最大的是什么？有没有失去什么？

　　青桐：我觉得我在那里老得很快，压力大，事情多，老是觉得事情干不完，那种状态很容易衰老，我觉得作为一个女人不适合在富士康工作。富士康要求员工一直保持激情，一直保持这种紧张的状态，我很多时候都吃不消。

　　我觉得这段经历是我最大的收获，是我人生一笔很重要的财富。富士康是一个工厂的世界，在这样一个地方，很磨练人。虽然我没有坚持下来，但它还是教了我很多东西。

　　青年周末：是什么原因让你下决心离开富士康？

　　青桐：我2007年初生了孩子，2008年底孩子快两岁时，我下了决心要辞职。我觉得最大的问题是加班，导火线应该是一个型号的手机大规模量产，而我手底下的员工大部分都是新员工，老员工很少，每天的工作量非常大。加上我是一名管理者，所以我要负的责任很大。那时候我孩子还小，工作时间太长，家里根本顾不上，我老公的意见很大，那时候家里所有的事情都要给我的工作让步。

　　作为一个女人，孩子和家庭应该是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但我完全没精力照顾。那时候，我妈帮我带孩子，孩子跟我一点儿都不亲，我去抱她，她都不让我抱。后来我在网上看到，很多教育专家说，这种情况其实和留守儿童是一样的，虽然孩子在自己身边，但你只有很少的时间和孩子交流。如果母亲的情绪不好，也会波及到孩子，会导致很多心理问题。再加上老人比较溺爱，她两岁了还不太会说话也不会走路，我感觉和我的不负责很有关系，心里很焦急，就辞职了。

　　交货、加班之外农民工也需要交流

　　“十连跳”造成8死2伤时，鸿海总裁郭台铭一反之前的低调态度，于5月24日首度回应，富士康绝对不是血汗工厂，他有信心在短期内把状况稳住。郭台铭表示外界不了解真相，外界质疑他苛刻员工，实情是富士康绝非只要钱不要命的“血汗工厂”。

　　第十跳发生后，富士康新闻发言人刘坤在接受央视采访时表示，自杀是一种非常复杂的社会问题，很难说清哪个原因是压垮员工的最后一根稻草。富士康虽然采取了一定的措施，但这些措施从本质上来说很难触及到员工的心灵深处。

　　为了阻击接二连三出现的跳楼事件，富士康从4月上旬开始“花钱买信息”：任何职工只要发现身边的同事情绪异常，便可通知心理医师或者部门主管。若情况属实，公司奖励200元。据报道富士康采取的措施还有：严格执行工作六天必须休一天的工休安排，设立“心理港湾”、“员工关爱中心”、“看门人培训”等，针对一些行为异常的员工已成功实现30多起心理干预。5月底，富士康将有100名心理咨询师参加资质考试，通过考试就可以持证上岗服务。富士康表示正在面向普通员工进行免费心理培训，今后也会大力举办一些年轻员工喜欢的活动，比如成立街舞协会、组织超女式海选等娱乐活动，加强员工之间的沟通和交流。

　　■生存现状降得太低了

　　青年周末：您跟以前的富士康同事还有没有联系。

　　青桐：联系是有，不过他们不能私自接受媒体的任何采访，富士康只有新闻发言人才能接受采访，其他人如果一旦接受采访，被集团发现了，唯一的下场就是开除。上周二，我去凤凰卫视的《一虎一席谈》当嘉宾，在台上遇到了富士康的新闻发言人刘坤，跟他打了个招呼，把我写的书送给了他一本。那天的节目嘉宾除了刘坤、还有“卧底”富士康28天的《南方周末》记者刘志毅、评论员石述思，当时现场真是唇枪舌剑。

　　青年周末：做节目的时候，你们交流的核心内容是什么？

　　青桐：就是探讨为什么富士康会出现“九连跳”事件(当时还是“九连跳”)，在这“九连跳”里面，富士康是不是存在问题，企业的补救措施有哪些，我们应该从富士康的“九连跳”里得到什么样的教训，该如何警醒，如何防止出现“十连跳”。

　　青年周末：富士康新闻发言人的主要观点和看法是什么？

　　青桐：他主要是陈述，告诉我们富士康出事以后做了什么，采取了什么样的补救措施，有怎样的福利。

　　青年周末：他有没有从观点上承认富士康有责任，需要反省。

　　青桐：有，我们都得出一个结论，富士康出现“九连跳”，充分暴露了它的管理是有问题的。但我觉得不要把富士康当作一个孤立的个体来看待。

　　富士康是一种缩写，这事实上是中国式的发展模式对农民工欠账的结果，我们现在不及时制止的话，富士康的今天会是中国所有企业的明天。相对来讲，在长三角的很多代工厂里，富士康在待遇方面已经算是不错的了，但其实是我们整个社会把标准降得太低了，让我们的工人只在生存线上徘徊。

　　■封闭的员工缺少交流平台

　　青年周末：富士康的跳楼事件，你觉得它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青桐：富士康的线工大部分都是18到25岁，这个在招工的时候对年龄是有规定的，这个年龄段的年轻人精力充沛。而且只要高中学历的。但是这个年龄段是一个特殊的时期，年轻人思想活跃对未来期待很高，但同时情绪容易波动敏感，他们渴望丰富的业余生活，但现实生活又太过乏味枯燥。他们缺乏社会经验，通常是技校高中一毕业就进厂了，与其他行业的年轻人比，他们的视野相对来说是封闭的。另外我前边提到了，在富士康晋级是很难的，所以很多年轻人工作三四年，四五年，一直在流水线上，没有什么提升，那他对未来的信心就会一点一点丧失。

　　另外富士康没有给这群员工搭建一个相互交往的平台，他们下了班之后，就是一个孤立的个体，最常见的休闲生活就是去网吧上网。同一个宿舍的人，经常一起住半年都彼此不熟悉，因为富士康在分配宿舍的时候，没有考虑将一个车间的线工尽可能分在一个宿舍，所以大家都是不同车间的，不一起上班，一起吃饭，虽然同在一个宿舍，但很难熟悉亲近。现在听说这种情况开始改善了。另外，富士康也没有过多考虑这部分员工的业余生活，比如他们可能是多才多艺的，但没有发挥的舞台，企业也会有晚会之类节目，但普通线工是根本没有机会去看的。其他公司，比如一些欧美日资的工厂，他们每个季度都会拿出一部分经费，给生产线的工人聚餐或者唱K，平均到每个人头上也就十几二十元钱，但富士康没有。富士康的人力基数太大，如果每个员工发10元钱，那公司总支出就是800万元，所以这样的福利基本不会有。

　　应该是这种内部和外部的原因综合起来，才造成员工跳楼事件频繁发生吧。

　　青年周末：虽然频出跳楼事件，但想进富士康工作的人仍然络绎不绝，富士康吸引他们的是什么？

　　青桐：我觉得普通劳动者对社会的要求真的很低，只要不是黑心企业，能正常地给他们发工资就可以了，我只能说，新一代的农民工，还是有和他们父辈一样的诉求，就是生存。不是富士康吸引他们，是为了生存，他们把要求降得太低了。

　　青年周末：很多工人来自于农村，他们为了改变生活，想要出来打工，你觉得他们更需要被关注哪点？

　　青桐：1985年到1995年这个阶段的年轻人，最需要社会给他的教育，给他们学习技能的机会，给他们向上走的通道，让他们有实现梦想的机会。这些孩子都把最好的年华奉献给这个工厂了，但是工厂给予他们精神上的东西还是太少了。我知道一些日资、英资的企业，会记得每个员工的生日，到生日那天，会给你过生日，唱生日歌，还会给你送卡片。但是富士康没有，它永远就是交货，加班。

　　我个人觉得富士康的管理模式已经适应不了新一代的农民工的思想了，85到90后的年轻农民工已经有了一种自我价值的意识，已经觉醒了，现在又是一个资讯发达的时代，从农村来到城市，看到城市里面高楼大厦，灯红酒绿，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完全是一个局外人，这个城市不允许他们分享自己的经济成长，这些普通工人的付出和他的收入十分不对等。以前我们说劳动最光荣，劳动致富，现在一个工人每个月在生产线上辛辛苦苦，勉强只够自己的温饱，养家糊口都不可能，你认为这个劳动价值估算合理吗？

　　富士康“十一跳”回顾

　　●5月25日清晨，富士康科技集团观澜园区华南培训中心一名男员工堕楼死亡，死者李海19岁，湖南醴陵人，入职富士康42天。

　　●5月21日清晨，富士康一名男性员工南某跳楼身亡，21岁。

　　●5月14日，龙华厂区男工梁某从宿舍楼7楼坠地身亡，21岁。

　　●5月11日，龙华厂区河南许昌籍女工祝晨明从9楼出租屋跳楼身亡，24岁。

　　●5月6日，龙华厂区男工卢新从阳台纵身跳下身亡，24岁。

　　●4月7日，观澜樟阁村，富士康一名男员工跳楼身亡，22岁。

　　●4月7日，观澜厂区外宿舍，宁姓女员工坠楼身亡，18岁。

　　●4月6日，观澜C8栋宿舍女工饶淑琴坠楼，目前仍在医院治疗，18岁。

　　●3月29日，龙华厂区，一男性员工从宿舍楼上坠下，当场死亡，23岁。

　　●3月17日，富士康龙华园区，新进女员工田玉从3楼宿舍跳下，跌落在一楼受伤。

　　●1月23日，富士康河南许昌籍19岁员工马向前死亡。警方调查，马向前系“生前高坠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