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海 框中风景
本刊记者 卫毅 发自威海
图/本刊记者 姜晓明
入选理由:碧海蓝天、干净的城市、低生活成本……威海是一个被山与海所围住的盆景,是大自然转了一圈之后的收笔
历史
梁月昌老了,实际上,他看上去比62岁的年龄更加苍老,往后一缕一缕梳理平整的头发如同雕塑,给人以质地坚硬的印象,皱纹像是深凿,仿佛早已过70岁的光景。
他会随手从身上的多袋马甲里掏出一个破损的、卷边儿的、水渍明显的小记事本,还有一根红色的圆珠笔。这是他的成瘾之物,如同烟斗烟丝。他也抽烟,但不及对纸笔这些个什物的迷恋。
小本子上杂乱地记着一些潦草的语句,为他每天随手偶得。“想到什么就记什么。”这件事对他有多重要?用梁月昌的老伴刘玉香的一句话来说:让他不写,就是要了他的命。
梁月昌认为自己天生就是干写字这件事情的。他当过工人、老师,他都不认为那是多么紧要的事,写作才是正途。他从客厅钻进里屋,找出一本夹着很多剪报的书,书的内页里写着:“2002年8月24日,陈卫青送来10本样书。即日记。”样书指的是他所著的《威海旧事》一书,倘若从他萌生此念。收集题材开始算起,到此书付梓,光阴已跨30载。
威海价值何在?人们为什么要到威海来?在威海出生长大并老去的梁月昌,面对这样的问题时有些不知所措。他开始喝水、抽烟,说这得好好想想,有点懵。
喜欢历史掌故的他首先想到的是历史。“邓世昌应该是一个原因。”在威海有世昌路,刘公岛上有邓世昌举着望远镜远眺的巨大雕塑。刘公岛是威海的主要景点,而此景点主要讲述的是北洋水师的历史。
刘公岛上正在兴建高尔夫球场,确切地说,应是重建。岛上博物馆里的一张黑白照片中,一位留辫子的中国清朝孩童正挥杆打高尔夫球。刘公岛上曾有英国人修建的远东最早的高尔夫球场。英国人不仅带来了高尔夫球,还有足球,按照梁月昌的考证,中国现代足球的起源地,很可能就在威海。他写过《光绪年间的足球队》。
除了体育,英国人的生活方式曾给威海做出过重要的示范。梁月昌认为如今的威海人之所以有讲卫生的好习惯,多少是从英国人那里沿袭的传统。“你知道吗,英国人管理刘公岛的时候,岛上最重要的管理者是什么人?是大医官,也就是医生。”梁月昌采访过一位曾在英国军舰上洗衣服的老人,老人告诉他,大医官什么都管。这其中包括公共卫生、船舶检疫及官办医院。对于远离国土的英国人来说,卫生对于保持健康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而英国人又以管理见长。
曾写下过《紫禁城的黄昏》的庄士敦曾是英国派往威海卫的行政长官。威海卫这个地名也因为英国人而远播到遥远的欧洲。1902年的《泰晤士报》曾称:“如同香港是华南商业中心一样,威海卫在未来成为华北的商业中心绝非不可能。”但这个设想终没有成为现实。香港在1997年回归中国,而威海卫早在1930年就已经回归。
环境
刘公岛上还遗存有英国人留下的老建筑,部分仍被驻扎此地的军队使用。从刘公岛乘船往市区驶去的时候,能看到威海城市的特征:背山朝海,绿树红瓦。天晴的时候,还可以加上“碧海蓝天”这一条。从视觉上能给人以色彩夺目、层次丰富的宽阔感受。“除了历史,自然环境是威海吸引人的另一个地方。”梁月昌喝了好几口茶,总结出了第二条。
梁月昌和老伴去过国内的一些城市,觉得不如威海干净,有些城市“像垃圾堆似的”。但他们并不认为威海就已经做得多么好,有去过日本又回到威海的人对他说,拿日本的街道和威海相比,就像拿威海和中国其他的一些城市相比一样。
在梁月昌看来,威海人大体来说算是敦厚老实,做什么事情比较实在,生活得也比较平静安逸。“一个月1000多块钱就可以生活下去了。”刘玉香说。有一种说法是,威海是“养活穷人的地方”。
在威海,能经常听到外地口音,比如东北口音。郝大姐从东北来威海十来年了,从老家的工厂下岗后,她就跟着其他老乡来到威海做事,偶尔回东北,反而已经不习惯。“来威海的外地人大都是两种人,一种是没钱的,来这打工,一种是有钱的,来这买房。”
刘玉香和梁月昌每天晚饭后会到海边散步。在海边,他们会遇到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人,大家一聊,他们就发现外地人挺多,“有安徽的、陕西的,在这边买了房,夏天来度假,冬天就回去了。”
在威海的街头,各种招牌和指示牌往往有中、英、韩三国文字。市中心还有专营韩国商品的韩国城。威海是离韩国最近的中国城市,这些年到威海来做生意的韩国人不少,去韩国留学的威海人也挺多。前些年,梁月昌办过给学生补习的辅导班,他的班上就有好些个韩国小孩。过年的时候,韩国小孩来到他家里,扑通就跪地上给他磕头,这让他印象深刻。“韩国人比我们还传统。”
威海街头的人并不多,若不是下雨天,出租车经常是放空在路上跑。但在刘玉香眼里,和以往相比,威海已经热闹得多了。
在上世纪90年代的时候,刘玉香有一次在逛威海百货大楼的间隙,闲来无事,坐在大楼前掐着表数过往的车辆:一辆、两辆、三辆……“5分钟,我数了一下,过去5辆车,我心想,妈呀,一分钟就过去一辆车啊,车可真多啊。”刘玉香笑了。
矛盾
威海就这么安静地存在着,许多人来,许多人往,许多人心甘情愿,许多人心有不甘。按梁月昌的话来说,威海就是一个被山与海所围住的盆景,是大自然转了一圈之后的收笔。
僻静之处有不被打扰的美,也有远离外界的疏离感。“威海适合养老,不大适合年轻人创业。”梁月昌说他这么些年没有离开威海,并不是不想离开威海,而是出不去。多年里,他都试图通过他的笔杆子为自己赢得人生的荣誉。他最开始写的是小说,投到北京的刊物,数月没有回音,最后遗失了,“我如果在北京,就可以直接找到编辑部去。”在他看来,没到大一点的城市,人文的圈子就没法接触,关系没法建立,自己所怀之才就没人赏识,“哪怕是在济南也好啊。”
为什么写《威海旧事》?梁月昌觉得是被文学的现实逼得实在没办法了,只能在这个角落里收集一些本土的奇闻轶事,还算是有些特点。
在很长一段时间,梁月昌早早就起床了,背着干粮就往澡堂子方向去。威海人,特别是老人,喜欢泡澡堂子,早上四五点钟,天蒙蒙亮,就有人走在去澡堂子的路上,等待第一道热水的浸泡。
在澡堂子里,梁月昌会跟各种人闲聊,然后他就会掏出那个破损的、卷边儿的、水渍明显的小记事本,用圆珠笔记下这些闲谈之语,作为写作的素材。在另一些时候,他同样是背着干粮翻山越岭、涉水渡海,找那些老人聊威海,有时候一个人就能聊十几次,聊一次就是一天。他的这些举动,让他在一些威海人眼里成为了怪人,“威海人实在,他们觉得你做这些事做什么?”
身处“盆景”的苦闷让梁月昌一直想着离开威海,想着想着,就老了,他将自己的人生归在失败之列。但当他偶尔出去一段时间,又想着回来,在威海,他会感到温暖。“痛苦而又温暖,这就是威海给我的矛盾感受。”
1986年出生的威海人闫大伟已经开了好些年出租车。他没有离开威海,他觉得在这里生活得不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载着我们在威海沿海的山道上行驶,遇到景致动人处,他会熟练地停下车来,让我们拍照。
闫大伟带我们去了威海的孙家疃,本地人俗称的“山后”。梁月昌极力推荐我们到“山后”去看一看。威海的山宛若屏风,屏风的一侧是热闹的市区,转过屏风去,是宁静的后花园。许多漂亮的欧式临海别墅在这里兴建。而住在别墅里的大多是当地的渔民。闫大伟向我们描述了一个经典的场景:半山腰上的一幢白墙红瓦的别墅,面朝着无敌海景,早上,太阳从海上升起,别墅的门开了,渔民们穿着简陋的工作服,开着手扶拖拉机就出来了。
外地来此的购房者喜欢海景房,和大城市的房价相比,这里的房价并不贵,售价在每平米六七千块钱左右。但对于本地人而言,除了住在海边的渔民,基本上不会有人买海景房。“海景房度假住一下还可以,但长年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被潮湿的海风吹着,关节会受不了。”
在孙家疃,也就是“山后”,连日的雨水停了,蓝天呈现,将原本面目不清的海水染成了蓝色,海风带着浪花,轻拂着沙滩。在人迹稀少的沙滩上,一个铁制的房子模样的框架立在那里,透过这个框架,从不同的方向可以看到不同的风景。这大概就是威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