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市滏阳西路的一条小道被暴雨淋成泥潭,刘俊海顺着泥潭边缘前行,脚上沾满泥巴。路边的槐树含满雨水。不远处,成堆的垃圾发出刺鼻的臭味,几只天牛撞过去,纷纷落下。
进入一幢四十年前修的宿舍楼,便是刘俊海位于邯郸峰峰矿区的家。楼道里没有光亮,他摸黑推开家门,年过六旬的母亲盘坐在床上。父亲在他出生不久便过世,他与母亲和弟弟相依为命,此刻家中一贫如洗。
这里本不该是他的家,22年前一起离奇事件改变了他们的命运,让他们背井离乡。
1988年,19岁的刘俊海和45岁的堂叔刘印堂莫名其妙地被带入邯郸市临漳县刑警队。两人在刑讯逼供下被认定为一起特大命案的凶手,在临漳看守所关押了15年。
看守所,一个关押待审犯罪嫌疑人的地方,被业内人士称为“仓库”。与监狱不同的是,看守所里的人没有任何劳作、没有表现良好获得减刑的机会,只能静待提审或判刑。这个通往监狱的驿站里有着种种不为人知的真相。
2003年4月29日,邯郸市中级人民法院以证据不足为由,判处刘氏二人无罪释放。
至此,刘俊海、刘印堂已在看守所里度过了15年的光阴。看守所长告诉说,他们成为了在国内看守所关押时间最长的人。
在刘俊海看来,看守所的墙内墙外犹如阴阳二界,肉体是活着的,但是灵魂已死。他说在15年里坚持活下去,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尽管已离开看守所7年,但15年蒙冤岁月留下的创伤至今未能抚平。
并且,7年之后,关于这起冤案的赔偿至今仍未兑付。这位中国看守所最长的守望者每天依旧在看守所外守望。
大祸临头
1988年新年将至,在外工作的刘俊海回家过年,几天后的2月27日,他的亲四叔刘勤生家发生火灾,造成四死一伤。
着火期间,刘俊海与母亲和弟弟正在家中睡觉,等他跑到现场才发现只幸存了四叔一人。之后村里开始谣传此事为刘俊海所为。“那是我亲四叔,平日没什么矛盾,我怎么可能杀他全家?”刘俊海对那些谣言并不以为意。
过年后的一天,他写信给正在军营中服兵役的堂叔刘印堂之子,欲告知家族中发生的不幸。刚提起笔写下第一句话,警察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并将他带回临漳县公安局。
当时他绝没有想到,这一走,将是15年。
“说,为什么杀人放火?”审讯室里,一名刑警喝问。
“我没有。”刘俊海答道。
灾难就从这句回答开始了。
据刘俊海回忆,警察冲过来,将他的胳臂通过脖子反交叉到背后,用手铐铐住。他的胳膊发出吱吱的响声,像是要断裂。之后,警察用酒瓶往他背后的手臂缝隙里塞,最终塞进去三个,刘俊海手臂全部麻木,人也昏迷过去。
连夜审讯让他连打盹的机会都没有。每一次瞌睡,都会有人给他一记耳光或用竹竿打其脚心,或用烟头按在他的手臂上。
刘俊海不堪折磨,他想到了死。但第一次尝试跳楼便遭制止。不久,刘俊海已无力呻吟,恐惧提醒他,只要自己不松口,眼前这几个家伙会把他往死里整。
4天4夜的不断折磨,他选择了妥协。“火是我放的。”刘俊海松了口。
这并没有结束,警察又逼其承认与堂叔刘印堂共同作案,并编造了作案的全过程。
四叔刘勤生信以为真,扬言要杀了刘俊海母亲和弟弟。为了逃难,一个家庭在当地消失了。
叔侄二人在双双被逼承认放火后,被暂时关入了临漳县看守所。
看守所与监狱不同,每个号里(注:关押的房间)有四十人,半指高的水泥平台,一张木板铺在上面。“每天就蹲在地上发呆。”刘俊海回忆说。
临漳县知情人士向记者透露,进入看守所的第一年,刘俊海频繁遭到暴力提审。
每次提审,刘俊海都保持着自己的心理本能:只要找到与警方想法一致的说法,能避免挨揍就可以。回到号里,他能够感到从未有过的宁静,一切声音都将消失。尽管屁股上还是火辣的鲜红,但此刻没有比趴在床上更幸福的事。
平日,看守所里的号友经常讨论如何能够编瞎话迅速取得警察的满意,以免遭皮肉之苦。时间长了,刘俊海几乎不能分辨自己说话的真假。
第一年,刘俊海每听到外面有警车声,就以为是来接他出去的,一次次落空后,希望逐渐丧失。
之后他和刘印堂很快被世人遗忘。“由于刑讯逼供,两人口供与现场勘查不吻合,无法定罪,因此公检法三家相互推诿,导致案件一拖再拖。”当地一名知情人士说。直到11年后,也就是1999年11月5日,法庭才第一次开庭审理刘俊海案。
法庭上唯一的证人是李秀。“她是我大娘(注:刘俊海大伯的媳妇)。”刘俊海说。李秀指认的是当时遗留在现场的一把刀,她的证词如下:“这把刀,黑把儿,长23.35公分,我一眼就认出这刀是刘俊海的。”
“你放屁!”刘俊海当庭咆哮起来。他认为李秀在做伪证。“人的视力再好也不可能目测出23.35公分的数值。同时一个农村妇女没有任何文化,只知道寸或尺的概念,根本不清楚公分这一度量值。”刘俊海还当堂向法官申明是刑讯逼供导致了他承认放火。
蹊跷的是,没有任何证人和证据指向刘印堂。他本人在法庭上酣睡起来。“都要枪毙了,你还敢睡!”刘俊海朝他怒吼,希望他能开口说话。
后来刘家人才知道,刘印堂因年龄偏大,当时已经出现了偏瘫和脑血栓的征兆,体力和脑力不适合长时间的法庭辩论。
最终,法院再次因证据不足停止了审判。刘氏二人再度面临着等待。
活着回来
“那一年春天的某个日子,我坐着警车离开了故乡……”刘俊海嗓子开始失声,自己成为了泪人,这是他在看守所里写的狱歌。
由于被认定为杀人嫌犯,在看守所的前5年,他一直带着沉重的手铐和脚铐。
后背发痒时,他独自一人踱到厕所的墙角处摩擦墙壁来去痒。吃饭时,他像乞丐一样只能用手捧着吃。时间一长,手铐上的铁锈逐渐深入到皮肤深处,每个夜晚入睡时他都只能保持僵尸一般的睡姿,身体完全不能活动。
5年后,镣铐被卸去,单调乏味的生活在继续,关在里面的人像罩在玻璃瓶里一样,内心开始躁动。为压制这种情绪。刘俊海同号里的人想出了一个办法:两人或多人对打。
每个人用手凶猛地向对方脸上抡去,直到打至脸色发青、嘴角出血才收手。刘俊海认为这是一种人性的发泄。
白天,人们只能发呆。深夜,老鼠无处不在。令刘俊海记忆深刻的是某年包饺子。“一大盆饺子馅我挑出来8碗老鼠屎,包饺子的面团中还发现了蛆虫。”看守所的卫生条件差,蔬菜时有腐烂变质。
到了每年的除夕,号子里的人们害怕听到炮竹声,对于普通人,那意味着生命的延续。对于他们,那是痛苦的延长。
号里的每个人都会用棉花堵住双耳,用被子蒙住头蜷缩在属于自己的角落里,希冀用这种方式让自己获得一片宁静。
随后,刘俊海因突患脑瘤得到保外就医的机会,在家休养了11个月。
母亲眼里含着泪水。她知道儿子是冤枉的,15年来她跑遍了所有法院为儿伸冤。
保外就医阶段,全家人过了第一个团圆年。包饺子时,刘俊海的手一直在颤抖,他的情绪也渐渐失控,眼泪不断往下掉。
吃饭时,弟媳妇为刘俊海倒了一杯红酒。那一年是他第一次吃到肉馅饺子。
酒足饭饱后刘俊海一个人躲进屋里,独自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