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6月25日,朝鲜战争爆发。这场战争改变了国际关系的走向,更改变了无数人的生命历程。这些年来,有无数的脍炙人口的影视作品讲述这场战争的惨烈和志愿军战士的英勇。在诸多描绘抗美援朝战争的影片中,最为著名的英雄形象--- 王成高声呼喊“向我开炮”的情节到今天仍然历历在目。
在朝鲜战争60周年之际,新浪新闻中心邀请《英雄儿女》中“王成”原型之一蒋庆泉、时任《战地报》记者洪炉做客新浪嘉宾访谈间,讲述他们眼中的这场战争。以下为节目实录。
蒋庆泉:当时呼喊的原话是“向我的碉堡顶上开炮”
主持人王莹:对于60年前的朝鲜战争,很多网友都觉得最有发言权的应该是战争的亲历者,今天我们请到两位嘉宾。坐在我右手边是参与过当年朝鲜战争的老兵、《英雄儿女》王成原型之一蒋庆泉先生以及当年时任23军《战地报》记者洪炉先生。
主持人王莹:当时蒋庆泉先生参与的那场战斗的形式是什么样?
洪炉:当时我们在三八线上跟美军面对面,53年从3月起,连续攻击了三次,老蒋参加的是4月的第三次叫石岘洞北山。
蒋庆泉:我参加的是石砚洞北山战,那场战斗是残酷的,我属于五连,跟着营长上去的,一直打到了山顶。打得太残酷了,整个给山几乎翻了底朝上。最后枪都打不响了,有的同志把衣服脱了,把枪裹上。就那样也不行,只能凭手榴弹打。打到最后,五连人已经牺牲得差不多了,连长也牺牲了。
主持人王莹:我们伤亡大是不是因为双方武器的差距比较大?
蒋庆泉:武器差距大。
洪炉:当时的战争情况是部队夜里攻上去,白天守住山头,美军反复上来,我们就用少量的兵力歼灭他们反扑的军队。但是我们上去的人守在阵地上,开始上去一个加强连,后面我们的人越打越少,可是美军上来的越来越多,打到最后,我们在山头上没几个人了。
主持人王莹:我看到很多人在写回忆录,说到对方武器实在是太强大了,所以会形成了比较大的差距。最后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怎么会取胜呢?
洪炉:我们取胜就是靠顽强意志,牺牲精神。这个牺牲精神就体现在我们老蒋身上。当时他是步行机员,主要是调动炮火,他通过步行机呼叫,敌人到什么位置了,然后报告指挥所,指挥所就让炮兵按照他指定的目标打。
最后敌人越来越多,我们的人战斗力基本上就没有了,就剩了三人。可是敌人还大群地上来,到最后,敌人炮弹打50米,打30米,打20米,到10米离老蒋就很近了,他继续向指挥部喊话,当时他的原话就是“向我的碉堡顶上开炮”,因为那个碉堡实际上是敌人的碉堡。所以后来写文章简化成“向我开炮”,实际上向我碉堡顶上开炮,这里漏了一句叫“大炮”,要榴弹炮。到他最后不断喊“向我开炮”,可惜我们阵地上没有炮弹了,所以他叫了半天,炮弹没来。
主持人王莹:“向我开炮”,似乎我们对这句话太熟悉了,是电影《英雄儿女》王成喊的那句话,最早是蒋老喊出来的。
洪炉:最早,第一个喊出是他。
主持人王莹:那个时候蒋老才20多岁,是49年才入的伍,50年去的朝鲜战场,那个时候怎么就那么高的境界,就像洪老刚才描述您那么顽强?
蒋庆泉:因为我是军人,还是共产党员,打仗是我的天职。为了保护我们的胜利果实,我赴朝参战了,可是我一直认为在这次战斗中,我没有打好,从我心眼里一直对此是憋气窝火。
曾与美军迎面相遇 肉搏中腹部被捅伤
主持人王莹:60年了,蒋老在说的时候,还是在说说自己没有打好,您已经很伟大了,有遗憾是吗?蒋老,我听说您曾在这次战斗中负伤了?
蒋庆泉:负伤了。肚脐,后背的地方。当时是步行机救了我,步行机打坏了。
洪炉:当时步行机那个机器挺大的,需要背在背上,也因此挡住了袭击,机器被打坏了,人保住了。
蒋庆泉:人也保住了,也昏过去了。肚脐上的伤是刀伤。是我第二次打石岘洞北山的西南山的时候,我和美军相遇了。连长那个时候已经牺牲了,我找担架把他抬下战场,正在往回走的时候,遇到两个鬼子拿着枪,是卡宾枪上侧刀。我正走在沟上,我们俩就相遇了,他拿出刀,对着我,他们俩都在交通沟里。他拿出刀,就向我刺过来,我顺势一拽,近身之后我们俩摔起来,可是我个子小,美国人比较高,沟旁边那个沿,我一顶他,他就坐在了交通沟沿上,那个沟沿是陡壁,然后在搏斗中他滚了下去,枪给我了。另外一个鬼子吓跑了。
主持人王莹:但是您受伤了。
蒋庆泉:我受伤了,但是我还得了一把枪。
主持人王莹:这个时候这个伤势没有得枪重要,这个枪是最重要的。现在伤是怎么样?
蒋庆泉:看,两个肚脐。
洪炉:他总是开玩笑说“我两个肚脐眼,一个是身上的,一个刺刀捅上去的。”
主持人王莹:当时幸好伤得不深。
蒋庆泉:不深,还幸好美军枪里没有子弹,如果有子弹,就完了。
主持人王莹:蒋老师身上还带着历史的印迹,看到您接受《瞭望东方周刊》杂志采访的时候,还说到如果有机缘见到美国人,还有话对他说?如果您现在能碰到那个美国人?
蒋庆泉:如果碰到,现在都和好了,我想我们可以好好谈谈吧。我还要见杜德。
主持人王莹:他是什么样的人?
蒋庆泉:杜德将军,是被朝鲜人民军战俘逮住的美国将军。
主持人王莹:您见他又想说什么?
蒋庆泉:跟他说我是战俘。我想看看他啥样。他后来投降国民党,我想跟他谈谈,看他现在在台湾做什么, 战争已经结束了,我们谈谈无所谓。
洪炉:他想见美国人,我真已经见到美国人。
“向我开炮”是老蒋第一个喊,第二个喊“向我开炮”也是我们部队的人,那个战士当时牺牲了,他喊“向我开炮”,炮弹就来了,当时他和包围他的美国兵一共炸死了一百多。但是爆炸后还活下来一百多人,这里面有三个美国兵活下来了,都打成了残疾,其中一个回去当了美国州长。
这个美国人正好认识香港的一个朋友,就讲起在战场上跟中国人打过交道,被打掉了一条腿。他说他很恨这个中国人。结果那位香港朋友就把《英雄儿女》的碟带到美国,放给他看。这个香港人告诉他,他痛恨的这个中国兵在中国是一个英雄,他是为了祖国的尊严,不丢阵地,与敌人同归于尽,牺牲自己。结果这个电影竟然就把美国州长的想法给改变了。
后来这个州长去世了,去年他的孩子到中国来,通过香港朋友找到我。要跟我见面,还要见我的孩子,所以去年我跟这场战争中的美国人见面了。
主持人王莹:有没有转述了一些话?
洪炉:对,他说:“我们的父辈在战场上相见,从我们这代起就应该当朋友了。”还有这个州的副州长今年到北京来的时候,我也见到了。他正在准备跟中国合作,从美国角度拍一部“向我开炮”的电影。今天正好是朝鲜战争爆发的60周年,可是已经记不太清了。其实我们印象最深得还是10月25日,就是志愿军出国作战的纪念日。
蒋庆泉:为什么说战争是一场演义
主持人王莹:我特别看到了《瞭望东方周刊》采访蒋老的时候,蒋老说过一句话,他对这场战争的印象,他把这场战争当作演义了,我特意去字典查了查什么是演义,演义就是“由一段事情推断出来其他的事情”。
蒋庆泉:好像是一个故事来讲。
主持人王莹:你把它当成故事。
蒋庆泉:不是。我现在总在想当时的很多场面,比如炮弹为什么冒红烟?我回想和记忆中的很多故事,和我的首长23军长黄浩写的回忆录,有很多符合的地方。
比如,头一次打丁字山,他说是美国鬼子趁我38军立足未稳的时候,向我军展开了大举攻势。我也写了,这个和军长吻合。
第二,军长说了,这次美国鬼子进军丁字山,首长说敌人首先打过三发红色的炮弹。我其实也一直在想炮弹为啥冒红烟?
一号山丁字山的阻击战,美军把机枪架架到了离我方交通沟十多米的地方。军长说战士把敌人架到很近的机枪射击手打死了。我说首长下命令,抽出一小组人拦腰斩断,把机枪手打死。
主持人王莹:我觉得蒋老和黄军长两个人再见面的时候,肯定也是百感交集。
蒋庆泉:他是将军,我是战士。
主持人王莹:除了上下级的区别,更多还有出生入死的战友,死里逃生的兄弟感觉。
蒋庆泉:胜如亲兄弟。
主持人王莹:你们见面打招呼的方式也不一样,不是简单的拥抱吧?
蒋庆泉:不是。
主持人王莹:你们怎么打招呼?
蒋庆泉:默默无言,不说话,掉眼泪。
主持人王莹:没互相敬个军礼吗?
蒋庆泉:没有。
洪炉:因为没戴军帽。
蒋庆泉:没戴军帽,不能敬军礼,只能默默无言握手。
战争把人变成普通的生物
主持人王莹:那个时候我国也是建国初期战争的补给充足吗?
蒋庆泉:不充足。充足的话,炮弹怎么会打没了?失去东北山?
主持人王莹:我们知道有很多志愿军从朝鲜回来有身体不适,不知道洪老师这么多年会不会有在当年战争下的疾病呢?
洪炉:病倒没有什么。我参军比老蒋早几年,抗日战争我也参加了一点,解放战争是全部参与了。朝鲜战争和抗日的,和解放战争相比,应该是最残酷。在我经历过的战斗,那是最残酷的。
主持人王莹:是不是说有过这场战争的经历,对生命更加充满了敬畏,也更加珍惜了呢?
洪炉:对。所以去年、今年见了美国的朋友,他们想拍的也是讲“向我开炮”这个故事,他们的主题和我们《英雄儿女》的主题正好是相反的。他实际上以和平主义的立场来讲述,想表达人和人应该是朋友,应该互相理解,互相尊重,互相交流。实际上我经过战争以后,这个是感触特深的。
比方我在停战以前,是不能自由行动的,要时刻提防着子弹、炮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没了命。
我们住在洞里,不知道外头到底是个什么世界,也吹不着风,甚至连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没见过,夜里出来只顾走路、打仗,不知道天空还有月亮、星星。
等到停战的时刻一到的时候,一下子恢复了,我才发现原来天空还那么漂亮。
和平的年代我们可以直着腰走路,大声说话也不会有子弹来打你,人才会像个人一样生活,战争把人变成普通的生物,生命不值钱的。人们珍惜生命,珍惜每个人,只能在没有战争的时候才有可能。
战后几十年,经常做梦就是梦到还是打仗,我记得文革时候,我被关起来了,被批斗。我做梦都梦到飞机轰炸,梦到朝鲜战争的战场,我就想一个炸弹把我打死。就在想如果我在战场上被打死,我是烈士。在文革被打死是就白了,我觉得冤得慌,我还不如打仗打死。
主持人王莹:你们这代人经历太多了。
蒋庆泉:洪老在我身上也吃点苦。所以我这次来北京来,一要见见洪老,诉诉苦。二要他帮助我,见我的首长黄浩。三我要他把我拉到鸭绿江,离百米之外敬个礼。
我们都是战友。我没忘我的战友,他也没有忘记我,我没有忘记我战友的表现,我要到鸭绿江,到朝鲜,去看望我一个死去的战友,他是一九九团的,一过江他就牺牲了。
主持人王莹:你的战友,你都记着么?
蒋庆泉:还有一个师号的,叫曹摘水,我一过江,看到坟在那。
主持人王莹:蒋老,以后您一定要把他们的名字都写下来,把您还记得的写下来,给我们留着。
今天虽然时间非常短暂,但是我知道非常非常珍贵,能够请到两位,特别源于《瞭望东方周刊》对于两位的专访,所以我们也请到两位,非常感谢。
在这里,我们也是借着很多网友对两位的祝福,向英雄致敬,两位可爱的老人,来结束今天的访谈,希望两位晚年能够生活愉快,健康幸福。谢谢两位。在这里也谢谢各位网友的收看,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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