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民企公选“红色CEO”

　　他们都是偷跑出来参加面试的，如果被上级知道堂堂副局长来温州求职一个民企党支部书记，那就成为笑话了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黄柯杰 | 浙江温州报道

　　“如果你是一位企业的党支部书记，遇到企业员工要求涨工资而进行罢工时，你会怎么做？”这是6月19日温州非公企业党组织书记候选人面试中的一幕，正襟危坐的五位评委对一位正处级的“考生”提问。

　　一个月前，为充实温州非公企业党建组织的实力，温州市委组织召开新闻发布会，联手温州25家民企，面向全国招聘选拔一批优秀的党组织书记，年薪最高达20万元。结果25个岗位引来1205人报考，组织部门根据履历考核，初选入围者242人。本刊记者注意到，入围者不乏厅、处级在职干部。

　　此举被外界形象地解读为温州民企公选“红色CEO”。据温州市委组织部工作人员介绍，此次招选活动得到中央领导的重要批示，或将成为温州非公企业党组织建设的一个新起点。

　　面试严格程度堪比国考

　　面试时间是早上8点30分，组织部的工作人员提前一个小时开始做准备工作。

　　13台从公安部门借过来的身份证快速验证仪首先派上了用场，工作人员对签到的面试人员身份逐个查验。

　　签到验明身份后，便是抽签。第一次抽“抽签顺序号”，第二次抽“面试顺序号”，两次抽签后，排定考生的面试顺序，由引导员统一带到候考室，考生上交手机给引导员统一保管。

　　候考室成为考生们交流的场所，他们来自全国各地，都是人到中年或者已经退休，多年的官场历练让他们先在候考室里交起了朋友，几番攀谈，一些考生掏出名片向新结交的朋友散发。

　　面对记者，他们都保持低调，一位考生笑着说，他们都是偷跑出来参加面试的，如果被上级知道堂堂副局长来温州求职一个民企党支部书记，那就成为笑话了。温州市委组织部也再三叮嘱本刊记者，千万不要把这些人的身份写出来。

　　在考生们候考的时候，密封的试卷已经送到了评委手里。评委一共有12组，每组5个人——   由一位组织系统官员担任主评委，其他4人中两位来自招选企业、另外还有一位人力资源专家和一位非公企业党组织书记。

　　温州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徐强中告诉《瞭望东方周刊》，面试采用的是公务员考试的程序，面试占总分2/3左右，资历分则占1/3。

　　考试题目只有三道主观题，属开放式的考题，答题时间是15分钟，剩下5分钟由企业负责人提问。

　　久经官场的考生对这些题目应答自如，计分员计分后，主评委当场宣布成绩。根据得分情况，面试人员按5：1进入双向选择阶段。

　　“过程透明公开，严格程度和公务员考试相当。”一位主评委告诉本刊记者。

　　百人工厂将有副厅级待遇的书记

　　62岁的李寿鑫成了一名考生。2008年之前，他是重庆市航天职业技术学校的党委书记，管理过8000多个学生，现享受副厅级待遇退休。面试时，他侃侃而谈，丝毫不露怯，像是进行一场正常的党务交流大会，这一幕让温州温兄机械阀门有限公司总经理姜瑞元怦然心动，姜事后评价李寿鑫“有气魄，能镇得住场面”。

　　三个面试的问题，李寿鑫答得层次分明，井井有条，姜瑞元当场打下95分高分。面试完后，依照礼节，李向各位评委鞠躬致谢，评委却面露愧色。一位评委说，李的综合素质不错，就是年纪大了一点，登记表上写的是48岁的，没想到是48年出生的。姜瑞元连忙接话，年纪大不怕，我们的总工程师都70多岁了。

　　李寿鑫的平均分是89分，姜瑞元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笑容。

　　温兄机械是一家主要生产医疗器械的民营企业，姜瑞元从改革开放初期的200元起家，2002年企业产值也只有200多万元，2009年，随着产品转型，企业发展迅速，2009年，温兄机械成为一家有员工百余人，年产值接近一亿元的中型企业。

　　企业规模扩大后，小学毕业的姜瑞元感觉自己对企业行政管理力不从心，他一直想为这个家族企业找一个合适的行政管理人才。

　　“温兄急需一个好书记，他能够理顺企业行政管理工作，我不在的时候，他能协调好企业的行政事务，独当一面。”他说他要找一位懂行政事务的书记。

　　第二天，姜瑞元带着5位面试入围的候选人来到温兄机械，进行双向选择，一到总经理办公室，姜瑞元就虚心地向5位入围者“问诊”：“您参观我的企业，员工面貌和企业文化您也都见了，我希望您给企业提点意见。”

　　李寿鑫发言直指核心：企业宣传册上都有错别字，可见企业文化粗糙。温兄机械从事医药锅炉生产，安全问题需要严抓。

　　姜瑞元顿时觉得李寿鑫的讲话切中要害，他告诉李寿鑫，温兄是一个年轻的企业，希望有您这样的老书记来扶一把。

　　在组织部门的见证下，姜瑞元当场和李寿鑫签订聘用意向合同。

　　为了证明自己还能做一点事情

　　虚心的李寿鑫说自己是来学习温州模式的。这位在重庆生活了一辈子的花甲老人，对温州的经济模式十分好奇。

　　“30年前，他们在重庆摆地摊卖眼镜，现在重庆的眼镜店都是温州人当老板了，这里面肯定有内因在。”他由此想到自己所从事过的航天工业，国家扶持了这么多年，发展速度还是不乐观，温州民营企业从无到有，却成为了全国一支重要的经济力量。为大学编过教材的李寿鑫，想从书桌走到工厂，希望到温州企业当一名普通的书记，探究温州发展的秘密。

　　今年5月18日，李寿鑫第一次听说温州民企在全国“批量”招聘党组织书记， 为一探究竟，他买了一张飞机票，从重庆飞到温州，“起先认为温州在作秀，但到组织部报名后，组织部既不收报名费，还安排面试的食宿，让我非常感动。”

　　李寿鑫第一志愿填的是温兄机械，他看中的是温兄机械的发展潜力。“温兄只有百来位员工，却能创造一亿产值，这是高标准的制造业水平，这样的企业有足够的后劲，也让我看到温州企业不仅能做鞋，还能做高技术含量的制药设备。”

　　55岁的胡女士是一位退居二线的处级干部，她的丈夫是一位在职的市政府领导，可谓衣食无忧，但倔强的胡女士坐了一夜火车来到温州参加应聘，是“为了证明自己还能做一点事情，希望能在温州为自己的事业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年长的入围者希望温州是他们事业的完结地，年轻人则希望公选是他们职业生涯的新篇章。1984年出生的张建红是西南大学下属某学院工委会宣传部副部长，她把这次公选活动当作自己人生的新履历。

　　张建红自认为经历无法与一些领导干部相比，但是她有自己的定位：希望做党组织书记的副手。本刊记者电话采访了多位参加公选的80后，这些考生都抱着与张建红一样的想法。

　　一些企业将此次公选视为招纳贤才的好时机。苍南一家印刷企业的总经理对入围候选人名单爱不释手，甚至主动提出要多签几位，“这些都是公司发展需要的人才”，面试结束当天下午，他就迫不及待地派车接走了参加面试的考生。

　　这次没有参加公选的一些企业也前来探班“蹭”人才，本刊记者看到，浙江俊尔新材料有限公司的人力资源部部长和办公室主任翻阅着面试考生的档案材料，希望找一些合适的人才。

　　温州缺少当书记的人才

　　温州忠义集团是这次公选活动的焦点。

　　开出20万年薪招聘党支部书记的忠义集团，此次共吸引了356人报名。

　　1996年，姜忠义的企业已经有一定的规模，作为私营企业老板，姜通过街道组织关系成功入党，当年他就被推选为瓯海区党代表并在其后连任。2003年，姜忠义又当选为温州市党代表，2007年，当选为浙江省党代表，成为浙江省两位民营企业家党代表之一。

　　“富有战斗力的党组织是我们忠义集团的秘密武器。”姜忠义在办公室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说。

　　这次，姜忠义花钱要为自己的忠义集团招聘党组织书记，而他本人，则无偿在另外一家民企强强集团担任党委书记。

　　强强集团寓意为“强强联合”，是由温州8家著名锁业企业为应对市场竞争而注册资金1.52亿元人民币、自我组合的中国最大的制锁企业集团。2006年，8家企业重组后的集团有5000多名员工，新生企业成分复杂，来自8家企业的员工思想如何统一，如何凝聚人心拓展生产，成为集团高层的棘手难题。

　　作为全国民营企业党建工作的典型地区，强强集团董事会想到了建立党委，他们聘请有多年企业管理经验的姜忠义担任党委书记，姜忠义以“零薪酬”到强强集团效力，几年下来，在企业界颇有威望。

　　“强强集团的董事长孙子摆满月酒，第一桌就是书记桌，第二桌才是长辈。”姜忠义对本刊记者说。

　　对于忠义集团党支部书记人选的要求，姜忠义认为，要选有冲劲的年轻人。8号考生给姜忠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位38岁的女考生是上海市的机关干部，在面试过程中，她才思敏捷，面试答题分析到位。

　　“她能把书记和董事会如何处理好关系这点讲出来，说明是真有点水平。”姜忠义对此的解释是，民营企业的党组织书记没有人事和经费权，必须学会和董事会处理好关系，取得有效的支持。

　　“20万年薪不高，如果做得好，可以考虑再提高，在民营企业的书记不是当官，更要干实事。”姜忠义说，他更看重书记的能力。

　　据姜忠义介绍，他到强强集团担任书记后，曾以20万年薪聘请原温州市委宣传部副部长郑达东担任忠义集团的书记，后温州的瓯联集团以30万年薪将郑达东挖走。

　　“温州缺少当书记的人才。”姜忠义的理解是，民营企业的党组织书记，首先必须是一个专项人才，能在一个岗位上独当一面，这样才能坐稳位置。

　　无法避免的身份尴尬

　　温州的这次招聘引起外界的一片猜疑，本刊记者在多个场合听到温州政界人士的抱怨，他们认为组织部这次是“彻底胡闹”。

　　市委组织部新经济组织党建处处长赵晓奔告诉《瞭望东方周刊》，这次公开招选非公企业党组织书记候选人活动，不是组织部门策划的活动，而是企业真正的需要。“企业有意愿，组织部门提供一个平台，在程序上把关，让整个活动符合党章要求，也让企业能招到合适的人选。”

　　一些政界人士对书记公开选拔这一过程提出质疑，认为公选书记违背党章。他们认为，党组织书记是不能招聘的，只能上级党组织委派和选举产生。

　　赵晓奔认为，公选流程完全没有问题，他强调说，这次温州招选的是非公企业党组织书记候选人，在候选人定下来后，候选人与企业签订劳动合同，把人事关系和组织关系都迁到企业，根据党的有关章程，在正式就任党组织书记之前，被招选的人选要先在企业与党员接触一段时间，再经过选举确定。

　　不过，公选产生的书记仍将面临身份尴尬。

　　浙江省委组织部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官员告诉本刊记者，他们是有保留地支持温州的这次创举。“公开招选后，党组织的权威性何在？”该人士对这次创举的前途充满忧虑。

　　事实上，外界更担心这一形式是为本地退休官员提供一个合法寻租的平台。在公选活动中，一些本地企业老总格外青睐本地退居二线领导人。“他们懂党务，又熟悉当地的政治环境，有广泛的人脉，可以迅速地开展工作。”

　　曾是温州平阳县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现为温州庄吉集团工业园区党委书记的陈世通告诉本刊记者，企业的书记需要年纪大一些，退居二线的领导最为合适。他认为，这些领导有经验有威望有资历，在民营企业党委书记没有实权的情况下，需要凭个人能力在企业开展活动。

　　应聘者李先生代表着绝大部分考生的忧虑情绪，他甚至问本刊记者：“我们会不会是陪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