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派记者 刘学龙 发自江西宁都

　　供电公司部分员工共同集资，注册成立金源水电开发责任有限公司，这个从宁都县供电公司所属三产企业——鑫鑫公司分离出来的私营企业，共有供电公司职工593人参股。法人代表毛日新、总经理谢冬明，均为供电公司正式职工，受供电公司委派，负责金源公司日常事务。据称，为修建大坝及修整下游河道，这593人共筹集了800万元资金，每股5000元。

　　洪水冲洗过后，江西省宁都县南林水电站大坝一道宽16米、深8米的裂口暴晒在烈日下。

　　近段时间，江西洪灾导致唱凯堤溃坝的消息，使得关于堤坝问题的拷问，被公众高度关注。本报的调查证明堤坝问题并非孤例。三个月前的4月11日，江西省、市、县各级防总领导、专家指挥下令炸大坝挖开缺口，以便洪水顺利过峰通过大坝。一座2003年才开工兴建的19余米高的南林水库大坝，在今年降雨量比常年偏多32%的雨季，不顾水利行政主管部门三番五次要求空库运行的警告指令，满负荷运行发电终酿成大坝出现裂缝，紧急转移村民的险情。

　　宁都南林破坝险情引起江西省官方高度重视，责成各地政府彻底清理病险水电站。一个月之后的6月21日江西抚河唱凯堤决堤，江西4座水库出现险情，集中强降雨引发的山洪灾害造成6人死亡。

　　本报记者调查得知，宁都南林水库大坝从开工超协议高出9米多兴建，到立项未验收满负荷运行一直存在违规问题。除去天灾因素，水患背后存在基层中小型水库水利设施兴建、运行的行政监管缺位、乏力，以及地方财力难撑治理重任困境暴露无遗。

　　大坝超协议建成

　　协议上签的是10米高，但最终大坝却建成了19.05米高，项目经过了立项，村民们说不上什么话，只能眼睁睁看着原材料源源不断地运到，直到大坝建成

　　7月7日，江西省宁都县大沽乡南林村唯一的小店里，10余村民聚集在此，悠闲地聊着天、打着牌。他们不需要再为村庄的安全担心，曾经威胁他们生命财产安全的水库，已经炸开了一个宽约16米、深8米的大口子。

　　他们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庆幸自己远离了灾难。

　　南林村距宁都县城75公里，坐落在群山之间。一条南林河，将这个幽静的村庄从中间隔开，两边的村民，靠一座小桥连接。

　　往南林河上游行百米，一座大坝出现在跟前，高19余米，宽80余米。大坝横跨在小河流之上，四周山上的水，源源不断地流到了河流中，汇聚在大坝前。这就形成了南林水库。

　　“1979年，我们就响应自力更生号召，在这里建坝发电。”南林村老支书陈星义说，那时，大坝只有3米高，南林水库的规模也不大。

　　2003年，一个名叫赖林生的私人老板，看上了这个地方，希望投资将大坝抬高，加大发电量。正当他与南林村接触时，宁都县供电公司员工得知此事，加入到竞争并最终胜出。随后，供电公司部分员工共同集资，注册成立金源水电开发责任有限公司，开始运作这一水电站。

　　据了解，在这个从宁都县供电公司所属三产企业——鑫鑫公司分离出来的私营企业，共有供电公司职工593人参股，法人代表毛日新、总经理谢冬明，均为供电公司正式职工，受供电公司委派，负责金源公司日常事务。

　　据称，为修建大坝及修整下游河道，这593人共筹集了800万资金，每股5000元。

　　“当时，作为村主任，与供电公司代表签了协议，但协议上说是建11米高、20米宽的大坝。”陈星义说，后来，这座大坝却经过立项，建成了现在的规模。

　　建成后，南林水库大坝为浆砌石重力坝，最大坝高19.05米，坝长83.75米。大坝控制集水面积55.1平方千米，水库正常高水位279米，相应库容49万立方米，设计洪水位281.29米(P=3.3%)(注：P为建筑术语，表示可能出现的频率，在此表示百年出现一次的洪水位等)，效核洪水位281.73米(p=1%)，总库容74万立方米。灌溉面积300余亩，属小(二)型水库。(水库库容大于或等于10万立方米而小于100万立方米。)

　　大坝升级换代了，发电设备也鸟枪换炮，升级成了装机容量2X200KW的大家伙。

　　“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要多发电，多获得收益。”陈星义说，由于水库容量大了，威胁着“一个坡下”的南林村村民的生命财产安全，但水库后来的建造，村里已经说不上什么话，大家只能眼睁睁看着石头、水泥、混凝土源源不断运到，直到大坝建成。

　　“病坝”违令满负荷运行

　　虽然没有通过验收，但南林水电站的业主，在安全与利益面前，毅然选择了利益，即便在汛期，水利部门三令五申空库运行，他们也不愿让水库降低一些水位

　　南林水库大坝的命运，注定一波三折。

　　2003年9月15日，宁都县水利局下文，同意兴建南林水库大坝。2003年11月，工程正式公开。直到2004年7月15日，宁都县发展计划委员会才批准立项，给了它一个“准生证”。

　　金源公司作为南林水电站的业主，委托宁都县水利勘测设计院对工程进行设计，通过招投标方式与瑞金市华隆水利水电责任有限公司签订了施工合同，与赣州市水利水电工程建设监理站签订了监理合同。

　　2005年10月，工程完工。2006年1月11日，宁都县供电公司组织金源公司、设计、施工、监理等单位，进行了业主竣工自鉴。

　　虽然金源公司的股东多达593人，虽然监理从开始施工后便一直在工地，但大坝却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出现了变化：由于施工时未按照设计要求设置伸缩缝，建成后不久便出现了多处裂缝。

　　南林村村民清楚地记得，大坝刚建成，一横一纵两条大裂缝清晰可见，其余小裂缝，更是数不胜数。更让人担心的是，大坝底端冲砂闸处，也出现了裂缝。这里是水库遭遇洪水后的生命通道，而且在大坝底端，承担的压力也更大。

　　2006年5月，金源公司报请宁都县水利局对工程质量进行复查。次月，水利局要求金源公司补充相关验收材料，以便验收。同年9月，宁都县水利局再次要求南林水电站编制验收材料并进行安全鉴定报请组织竣工验收。

　　然而，直到2007年3月，南林水库报请验收时，其材料仍然不完整，致使验收至今仍未完成。

　　由于工程尚未验收，2006年6月，宁都县水利局下文，要求南林水电站空库运行。2007年7月，宁都县清查“四无”水电站领导小组办公室再次下文，责令南林水电站空库运行。“我们考虑的是安全问题，金源公司考虑的是利益问题。”宁都县水利局局长张国宝说，对于县里的文件，金源公司拒不执行。

　　政府命令在水电公司的经济利益面前失效。

　　然而，这座没有验收的水库，在违规运行了2年多之后，于2008年5月却领到了不怎么合格的“准产证”：宁都县水利局填写的《宁都县1998年以来新(改、扩)建电站安全鉴定表》，认为“根据建筑物现状，可蓄水发电”，并签字盖章。

　　而此时的情况是，由于裂缝及验收材料不全等问题，宁都县水利局并未组织对大坝进行下闸验收和竣工验收。此后，每年汛期，宁都县水利部门都会要求南林水库空库运行。然而，这一要求，和之前所下文件一样，从来就没有执行过。

　　汛期大险

　　连续的暴雨，让水库已经超负荷运行，洪水从大坝上漫过0.5米以上，而这时，发电站业主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们想开冲砂闸泄洪，却又担心会给大坝带来灭顶之灾

　　2006年汛期，由于连日暴雨，南林村村民被迫转移到了地势高的安全地带。这座刚刚建好的大坝，第一次就让南林村村民切实感觉到了它的存在。

　　接下来的几年里，雨量偏少，南林村村民与南林水库相安无事。直到今年4月，降水量猛增。“大雨几乎没停过，天天下。”

　　面对严峻的防汛形式，南林水电站依然没有降低水库的水位，满负荷运行发电。

　　“4月4日，连续下了好多天的大暴雨，南林水库的水量猛增。”陈星义说，村干部到大坝下看到，大坝不仅出现了新的裂缝，背水坡2/3坝高处出现平行坝轴线的隆起现象。

　　情况变得危急，南林村的村民提心吊胆，在焦急中祈祷、等待。

　　4月5日，水已经漫过了大坝。这时，水源源不断地流入水库中，而用于排水的，则只有两个发电的闸口。位于大坝底端的泄洪口，因为存在裂缝，想打开也不敢打开了。“大坝底部的压力最大，我们怕将泄洪口打开，不但不能降低水库水位，反而给大坝带来灭顶之灾。”陈星义说。

　　蓄水危险，开闸泄洪也危险，束手无策的村干部向大沽乡政府汇报，大沽乡向宁都县防汛指挥部汇报。而此时，水已经漫过大坝0.5米，汹涌而下。

　　4月6日，宁都县防总人员赶到现场。此时，水量没有减少的迹象，漫坝依然有0.5米高，隆起现象却在继续发展，高度达到了5cm。隆起处砂浆剥落，大坝变形严重，出现块石因挤压断裂现象。

　　“好在水库狭长，而且多弯，减缓了水的流势，如果洪水直冲到大坝上，早就倒了。”至今，南林村的村民都不敢去想象大坝倒塌的后果。4月7日，南林村水库正下方的39户94人撤离到了安全地带。有关部门也及时通知南林河下游电站做好防汛抢险工作，并将险情告知沿途乡镇以及下游的广丰县。

　　险情升级引起了江西省各方关注。4月8日，赣州市副市长刘建平带领赣州市专家赶到现场，4月9日，江西省防总专家赶到现场。“那几天，南林村从来没有那么热闹过，我家门口停了30多辆车。”陈星义说，省、市、县防总专家，县长、县委书记、赣州市的副市长，来了很多官，如果不是水库遇险，村民们也难得见到这些人。“人多了，村官们就退而负责后勤工作，每餐饭都有百十号人吃，床架子都借了10多付。”

　　抢险工作紧张有序地开展。超过70万立方米的洪水，对大坝存在着致命威胁。专家组经过讨论，4月8日，坝底冲砂闸被逐步打开。多了一个排水口，水库的水量逐渐减少。致4月9日下午3时，水库内洪水排空。

　　随后，推土机、挖掘机一拥而上，试图在大坝右侧山体挖出一条冲砂闸。4月11日，天气预报称次日将有大暴雨来临，为争取时间，专家组决定在大坝上开个口子，以确保下一波洪水顺利通过。

　　当天下午4时，在用炸药炸开表面之后，挖开了一个宽16米、深8米的缺口。次日上午，挖掘工作结束，新一轮的洪水得以顺利通过大坝。

　　洪水冲出来的“整治令”

　　江西省委常委，副省长陈达恒批示称，绝大多数建造于2000年～2005年大规模招商引资期间列入违规整顿的病险水库仍未消除潜在的危险

　　7月7日，从南林村通往大坝的道路上，用木棍、铁丝拉起了多道警戒线，竖起了“前面大坝危险，人、畜不得入内”的告示。大坝内存水不多，冲砂闸开放着，向下游排水。

　　没有人怀疑，如果不是这次大洪水，南林水电站的大坝，不至于这么早出现问题。“至少还能顶一阵。”

　　洪水退去，水电站业主也与施工单位对簿公堂。

　　通过调查，相关专家组成的调查组认为，造成大坝险情的主要有4大原因。

　　在这4大原因中，首当其冲的，便是工程质量差。作为浆石重力坝，南林水电站大坝的浆砌石砂浆含泥量高、强度低。砂石胶合不紧密，用手指能轻易剥除，整个坝体砌筑不密实，砂石不饱满，块石粒径偏小，防渗面板部分位置未达到设计厚度。

　　调查组认为，南林水电站在未通过验收的情况下，对县、乡两级防汛指挥部的空库运行指令视若不见，水利部门的监管缺位、乏力，也是造成这次险情的罪魁祸首。

　　调查组称，长期以来，水利行政部门缺乏强有力的执行和处罚手段。水电站的发电许可、上网许可以及电价确定等等这些，都不归水利行政部门管，面对逃避、抗拒监管的水电站业主，水利行政主管部门无有效强制措施。

　　“我们能做的，只能是申请法院强制执行，而一路程序走下来，估计汛期也结束了，大坝也冲垮了。”张国宝说，能卡住水电站业主的权利都在别人手里，而防汛工作，却是水利部门一家的事。“监管水电站，水利部门力不从心。”

　　宁都县南林水电站出险仅仅是病险水库的冰山一角。

　　4月2日下午，江西省召开全省防汛工作会议，江西省省长吴新雄、副省长陈达恒以及11个设区市的官员与会。会议透露，江西有近4000座病险水库完成了除险加固任务，已基本消除了安全隐患，但全省还有1000多座病险水库“带病”运行，9000多座小型水库，工程标准低，且无专人管理。这些不利因素，给江西今年防汛工作带来许多不确定因素。

　　据了解，在这近4000座水电站中，列入违规水电站清理整顿的有947座。这些水库，绝大多数建造于2000年-2005年大规模招商引资期间。虽然2007-2008年进行了集中整治，但并没有完全到位。

　　江西省水利主管部门寄希望此次宁都事件彻查病险水库遗留问题。 根据宁都县南林水电站险情原因调查报告，江西省防总向省政府报告，并建议省政府责成各地政府彻底清理违规水电站；尽快理顺农村水电行业监管职能；尽快出台《江西省农村水电站监督管理办法》。

　　自4月12日洪水得以顺利通过大坝至今近3个月过去了，江西省宁都县南林水电站大坝那道宽16米、深8米的创伤，依然没人来修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