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清时接受本报独家专访，称南方科大要为高教改革“杀出一条血路”

　　去年的今天，从中国科技大学校长位置上退下来的中科院院士朱清时，耳顺之年受聘任南方科大创校校长，并视其为“一生中最重要的工作”，并致力于改革创新，“南方科大从筹办时就是在走一条改革创新的路子———2007年委托猎头公司全球遴选校长”。我们第一项改革创新就是要“去行政化”，第二项改革就是不设院系，让学校里面的交叉学科获得发展。至于从高二招收学生建教改实验班，就是“想破除陈规，想要纠正高考制度的某些弊端”

　　在深圳特区成立30周年和第26个教师节来临之际，一所仍在筹办中的大学频繁走进我们的视线。

　　全省教育工作会议上，省委书记汪洋对这所大学寄予厚望：“希望他们的改革创新能走出一条路子！”

　　原省委书记、深圳特区首任市委书记吴南生在提起这所大学时也希望“他们能够在打破官本位方面闯出一条新路”。

　　这所准确名称为“南方科技大学(筹)”的高校，甫一降生，就挟特区的创新锐气，在母腹中不断张举“不设院系”、“去行政化”、“去官化”的胎动，仿佛随时喷薄出一场高等教育的革新。

　　去年的今天，从中国科技大学校长位置上退下来的中科院院士朱清时，从省委常委、时任深圳市代市长的王荣手里接过了聘书，于耳顺之年出任南方科大创校校长。他说，这是一场“试验”，“是一生中最重要的工作”。

　　时隔一年，已经革新校园、招纳名师、搭建架构的南方科大即将破茧成蝶。昨日，朱清时接受了南方日报独家专访，回应了外界的期望，同时也谈到了履职一年的感受。

　　他坦言，一年来最大的收获之一，就是认识到自己不仅是要办一所研究型的大学，而是要为中国的高教改革冲出一条路来，就像当年深圳“杀出一条血路”那样。

　　【谈一年筹备】

　　学校章程、薪酬方案只待政府批准

　　自2004年萌发创办设想以来，这所由深圳市全资筹办的大学就以全球海选校长、“去行政化”等创新体制、观念而“红遍”全国。

　　教育部给予国家级高等教育综合改革试验校的定位，地方政府的全力支持，对首任校长朱清时来说，是一个机遇，也是压力和挑战。尤其是当媒体和公众山呼海啸般的评论，把对现有高等教育的不满，幻化成美好绚丽的期待，一股脑抛向这所学校时，朱清时这一年忙得不轻。

　　南方日报：去年9月10日，您正式接到聘书，成为南方科大的创校校长。转眼间一年过去了，南方科大的筹建取得了哪些进展？

　　朱清时：这一年来的筹建工作十分不易，困难比我们原来想的要多得多，但经过这一年，我们逐渐摸清了路子，学会了怎么和政府打交道，筹建工作也渐入佳境。

　　现在我们有几个重要文件正在等待深圳市政府通过，如果顺利通过，我们就可以正常运作了。第一个是《南方科技大学管理条例》，这等于是《南方科大章程》“立法”的前一步，因为“立法”是一个3-5年的过程，如果先有一个管理条例，就可以使南方科大从一开始就依法治校、依条例治校。这个条例经过了很长时间的讨论，现在已经起草就绪；第二是南方科大聘用人员的工资、待遇、年金等各种薪酬福利方案。待遇如果不高，就无法吸引一流人才，如果太高就容易形成攀比，就会遇到很多阻力。还好我们已经得到了市委、市政府的支持。这个一揽子方案已经基本就绪，正在等待市政府通过。

　　南方日报：遇到过困难和阻力吗？

　　朱清时：在最近召开的全省教育工作会议上，汪洋书记特别提到“政府要按教育规律管教育，学校要按教育规律办教育，要理顺政府、学校和社会的关系，进一步扩大和落实各级各类学校特别是高等学校的办学自主权”，我觉得这段话讲得非常对，其实我们去年一年筹建办学的经验总结起来就是这样一段话。

　　去年我们曾经步履艰难，就在于我们没有理顺政府、学校和社会的关系，也没有制定出学校的章程和管理规定，特别是对什么是高校的办学自主权没有一个合理的界定。结果，政府就会按照自己的规章制度来管理学校。政府这样做无可厚非，但对于高校而言，却是不小的限制。

　　现在等深圳市政府通过的《南方科技大学管理条例》，就是要界定清楚政府、学校和社会之间的关系。

　　南方日报：一所大学，尤其是像南方科大这样一所“与众不同”的大学从无到有，正如您曾说的是一种“试验”。一年下来，有什么收获吗？

　　朱清时：像刚才所说的，最大的收获就是我们学会了和政府打交道，理清了政府、学校和社会三者之间的关系。还有就是，觉得办南方科大已经不仅仅是要办一所研究型的大学了，而是要为中国的高教改革冲出一条路来，就像当年深圳“杀出一条血路”那样。因此每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只要放到这个高度来看，就会觉得责任重大很多，使命感也强多了。比如我现在做每一个决定、每一个细节都得考虑它的优缺点等等，都是我过去的教育经历中所没有过的。

　　【论改革创新】

　　从高二招生就是要招原生态学生

　　若单纯从办学的名利考虑，他当过中科大校长，卸任后大可以做一名怡情养性的学者。

　　事实上，朱清时也确曾想“安静地生活”。所以当国际人才咨询公司第一次约访时，朱清时对被列为南方科大候选人一点也不动心。

　　“直到遴选委员会有的委员跟我说，‘当了二三十年校长，总是遗憾无法做成最想做、最理想的事情，中国高等教育需要改革，现在深圳具备了这些条件去创新，希望你不要放过这个机会’。”朱清时回忆说，就是这句话打动了他。

　　在朱清时眼里，人有时就像坐在一列火车上，走着走着突然发现方向错了，但是没敢跳下来。在中科大时，朱清时跳了一次车———顶住压力，使中科大成为2000年以来全国惟一没有扩招的高校；现在他又决定跳第二次……

　　南方日报：近日全省教育工作会议上，汪洋书记特意提到南方科大，希望你们的“改革创新能走出一条路子”，在您看来，这条路子应该怎么走？

　　朱清时：特区30周年庆典上，胡锦涛主席在发言中再次对经济特区委以重任，要求特区要“勇于变革、勇于创新，永不僵化、永不停滞”，作为一所诞生在经济特区的大学，我们也备受鼓舞。

　　其实，南方科大从筹办时就是在走一条改革创新的路子———2007年委托猎头公司全球遴选校长，这就是一个极为创新的举动。在过去几十年的高等教育发展历史上，高校校长都是行政任命的，深圳走出这一步相当有魄力。我既然来了，就要抓住这一个机会，做一些我们教育界都盼望的改革。

　　我们第一项改革创新就是要“去行政化”。“去行政化的意思后来被不少人误解了，这绝对不是说不要行政管理。所谓的“去行政化”第一个层面就是“谁说的话有道理就听谁的，而不是谁的官大就听谁的”。决策的时候不是靠最高行政领导来拍板，而是由教授组成的委员会认真讨论，取得共识，再让行政官员包括校长去执行它；第二层意思就是要尽量减少行政架构。

　　我们的第二项改革就是不设院系，让学校里面的交叉学科获得发展。不设院系，只设学科的管理结构，把院和系对学术科研的干扰降到最低。正因为不设院系，所以我们的行政人员又可以大大减少。

　　第三项改革就是我们要一步到位建设亚洲一流的专业。要达到这一步，从一开始就注定南方科大必须“小而精”。

　　南方日报：但在目前的体制下，要走一条这样的路子难度不小吧？

　　朱清时：在这样一个庞大的行政化体系里面，我们要走一条去行政化的路，确是难免会受到比较大的约束。因此，我们在寻找一些“接线口”，让行政化的体系能够支持我们做非行政化的试验。

　　需要强调的就是，南方科大的建设是在《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指导下进行的，我们的目标是按照国际一流大学的标准和规律来规划建设一所创新型的学校，而不是为了去行政化而去行政化。

　　南方日报：从高二招收学生建教改实验班，也是南方科大的一项创新？

　　朱清时：对，我们就是想破除陈规。为什么要招高二的学生呢？我们想要纠正高考制度的某些弊端。中学生们其实在高二基本上就把中学所有课程学完了，高三主要就是强化训练。这一年，学生们不仅没学到新东西，反而会把他对科学的兴趣、好奇心、洞察力和创新能力都给抹杀掉了，所以我们想要招原生态的学生，自己组织考试，走出另一条不通过高考招到好学生的新路来。

　　另外，南方科大还要打破现有的博士点、硕士点申请方式，争取自己授予学位。(这点)教育部部长袁贵仁在听我们汇报以后，已经同意了。他支持我们做一些试验，为中国的高教改革探探路。

　　南方日报：外界一直关注南方科大什么时候招生？

　　朱清时：我们现在有了校园、优秀的专家教授，也有了比较清晰的办学思路，可以说“万事俱备，只待东风”，要等教育部下发招生通知，才可以正式招生。

　　南方日报：但现在已经9月中旬了，正常招生和开学时间都过了，来得及吗？

　　朱清时：9月不行就等到10月份。我们办的是教改实验班，不一定非得按照统一的时间，什么时候条件成熟了，我们就什么时候开始。目前已经有招生工作组在运作，而且物色了不少对象。

　　以后如果我们学生的意识能够开放到“读书是为了知识和学问，而不是为了学位文凭”，那么我们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随时招生，也不用等到相关部门的批准了。

　　【评现代大学制度】

　　正确的事校长可以放手干

　　朱清时曾经说过，大学“被行政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外界行政权力干预学校，症结在于大学的领导干部任命制度，求解的方式就是大学要走自治的道路。

　　他甚至提出一个理念：就是学校里的每一位教授若要得到社会尊重，需靠在科研教学工作中的水平，绝不能靠他的行政级别、官位，这样才能回到大学的本来面目。

　　南方日报：“探索校长职级制改革，加快建立现代大学制度，增强学校的自我约束、自我完善、自我发展能力”，是南方科大一直努力的方向。在您看来，“现代大学制度”应该是怎样的？

　　朱清时：简单地说，就是要有一套严格的制度。校长有很大的办学自主权，但又受到很严格的监督，他可以放手干，但是他只能干正确的事情，如果他不干正确的事情，随时都面临监督和弹劾，这就是现代大学制度。

　　在这个体系里面，董事会就是老板，董事会不管日常事务，但是他能够聘任和解聘校长，这让校长有很大的权利去干事情，但不可以做不正确的事情，像现在某个领导写个条子就让校长要招录某个学生，这在现代大学制度中是不允许的。校长的权利很大，可以指定教授、副校长、各个部长，但他如果指定亲属或是学术水平比较差的人来担任教授，学术委员会就会弹劾他；如果他乱花钱了，财务委员会也可以弹劾他。

　　南方日报：那政府包括教育行政主管部门与大学的关系如何处理呢？

　　朱清时：政府全力支持教育，就要放手让学校按规律去办到最好。

　　举个例子，牛津大学是英国政府办的。它有个传统，招生不只看考试成绩，还有个3人教授考核小组的面试，考察学生的综合素质。

　　2003年，英国北部一个郡的女孩子在报考牛津大学中考了第一名，但教授考核小组考察后觉得她素质不行，没有要。这个郡的议员就要求议会干预，因为偏远地区好不容易有一个优秀学生。英国教育大臣也跟牛津说情，副首相也去，布莱尔也去，但校长说无权更改考核小组的意见。

　　这就是我们提倡的现代大学制度，即如果做了不正确的事情，会有一大堆人监督你，如果你按照规章办事，你的权利极大。政府依照法律给学校经费，但又不能干预高校。

　　■南方日报记者 叶明华 谢苗枫 通讯员 蓝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