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当然难。首先你要知道事实是什么,我知道的事实比年轻人知道得多些。也要有个客观的判断,怎么来回顾发生的事?
记:是不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也会愈来愈淡定?
茅:很多想法,我70岁没有,到80岁才有。比如昨天提到的保护耕地的问题。到上个礼拜我才想通。张维迎写了本书《市场的逻辑》,说经济学家的用场是保护市场。我和他的观点一样。18亿亩红线就是一个计划思想,但说清楚,很不容易。
还有“以人为本”,也是最近几年才愈加清楚。社会科学就这样,有时候说不清楚,就是混沌的,朦朦胧胧的感觉。你想等价交换是什么?其实一句话就可以戳破,但很多人会信。等价干吗交换?交换是为了双方求利益,奥妙是双方得利益。很多人想不通这一点,所以现在经济学解释,是双方发挥了比较优势。
拿经济学来说,就是资源配置。不是劳动。我们曾经劳动得那么苦,还穷得要死。现在减少了劳动,还吃得那么好。
记:是不是从这个意义上您说经济学家的作用是保护市场?
茅:是。所以张维迎有句话,很多得诺贝尔奖的人还没有懂得市场。
18亿亩红线再阐释
记:最近引起争议的18亿亩耕地红线问题,你说想了很多年,最近才想通的?
茅:其实真正的经济学家,都能看到这是个计划思想。你怎么说是18亿亩,而不是19亿亩?但要说清楚这一点,要做很多工作。我们花了一年时间,来说这个问题。
一个基本事实,解放时5.3亿人,如今13.3亿,翻了一翻不止。人均粮食增加了60%,人口增加了一倍半,人均消耗增加了60%,粮食总产量增加了3倍。耕地又减少,亩产如今是过去的四倍。现在说耕地不要减少了,亩产还在增加,最后就会有很多土地撂荒。
记:但亩产提高会不会有个上限?
茅:会有个限度,但不知是什么地方。应该是一个不断被突破的东西。
记:但对中国人来说,一说到粮食安全就是个天大的事?
茅:一般人都认为自给自足最保险,靠别人不保险。但恰好相反,不光粮食,整个市场、生活,都是靠别人,都是别人生产的,怎么都能靠自己?
记:您认为18亿亩红线的政策对现实有什么影响?
茅:这个结果很糟糕,现在各地最大的问题就是这个,包括拆迁等。我最近到成都去做一个研究,讲农村的投融资问题。国家规定的18亿亩是个死杠杠,谁都不能突破。怎么做文章,都不能突破这个。那文章做出来,就是扭曲的结果。
记:具体怎么说?
茅:本来一个土地做什么用,是按照周围条件,本身的性质决定。现在红线一卡,就不能转化。各地就想出一个招,这块地要修路,不让转换,我就在别的地方挖一块,数目也没变,事实上这块地怎么能和良田比?现在做了很多这种事,老远地方弄一块地,还要审批,这不是笑话吗?事实上,粮食生产靠耕地面积,这是最大的错误。这不是最简单的算术吗?你现在不让改变耕地面积,等于不让改变亩产。
记:那您认为现在存在粮食安全问题吗?
茅:基本不存在。现在全世界都生产过剩。除了石油。为什么不多生产,是因为没有需求。市场就是这样,只要有需求就会有生产,除了矿产。
记:您说这条线和低粮价、高房价都是有关系的。
茅:是的,和这个有很大的关系。
记:对这个报告,目前有什么反馈?
茅:政府没有反馈,但有一位官员代表反对。我还是认为,是利益所在。有了18亿亩土地,就有审批权啊,审批就有好处啊。
记:大众也不赞成你们的观点。
茅:大众都反对我们的意见。觉得耕地就要保护。这是人们的第一反应。有人说我是为美国人说话,中国就可以买美国的粮食。其实交换对双方都有利。改革开始时,美国的农业部来说,要卖美国的粮食给中国,中国不放心,哪天你不卖了怎么办。后来美国人说,我出钱盖粮库。你哪天要买再买,那你就可以放心了。
美国一年出口8000万吨粮食。全世界粮食产量是24亿吨。全世界贸易是2.4亿吨。美国占三分之一。中国从来没有进口过3000万吨粮食。我们现在进口连百分之五也不到。前年国际粮食涨价,本来我们可以出口粮食赚一笔,我们不干。这都是利益相关的部门不给决策者说真话。
经济适用房政策“错了”
记:房价问题是老百姓最关心的。
茅:房价问题,归根结底是金融市场的问题。大家储蓄的钱没地方去,就去买房。
记:您能给高房价开一药方吗?
茅:我开方子,就是开办民营银行。现在的银行都是国家办的。让老百姓办银行,房价马上就掉。钱有了去处,买房都是有钱人买的,他的钱没地方去。如果能办银行,大家都去办银行了,再加上去掉18亿亩红线,房价马上就掉了。
记:你当时说廉租房不用修私人厕所的言论,很多人骂您。您最近又说盖廉租房不如给穷人发钱。
茅:首先我赞成廉租房,但我最赞成的是给穷人钱。这是尊重市场。廉租房其实是破坏市场,但比别的办法好一些。给农民工发钱,是解决他们的收入问题。我说给农民工发1万元钱,意思是发钱比盖房好。当然,给谁发钱,这是个问题。相对而言,给钱的问题,反而灵活一些,如果发现不该给,明年不给就行了。
记:您认为,应该把钱补贴给哪些人?
茅:总的来说,就是进城打工的人,让他们能在城里边住下。
记:您说过经济适用房政策完全失败了,是富人搭了穷人的便车。
茅:一个财富生产,一个财富分配,经济适用房全没有。现在差不多停下来了,搞不下去了。吃了大亏,绕回来,已经造成巨大损失。
记:主要是没有补贴真正需要的穷人。
茅:你想,最需要补贴的应该是穷人。补贴给已经有了几十万的人,无益于公平。经济适用房本来有两大错,一不利于公平生产,二不利于公平分配。还有第三错,就是巨大的贪污腐败,不利于生产,这个道理很简单,财富是双方自愿的谈判交换。商品房是双方平等的谈判交换,它创造财富,而经济适用房不创造财富。另外是赔钱的,损害一部分人,方便一部分人,等于把全国老百姓的钱去补贴买房的人,这些人大部分是有权有势的人。
记:什么人能买经济适用房,应该有一个认定吧?
茅:事实上也会有给穷人的。例如100套房屋中,有十套八套给普通老百姓,其他的是有权的人分了。事实上,住的不平等,自古如此。现在发达国家,对最穷的人的住房有改善。对低收入的人,由政府帮助居住。但这个帮助,不是帮助中高收入和中低收入,而是最低收入者。让全国人民的钱,保证最低收入人群的房屋。
世界上不存在损人利己的汇率
记:关于人民币汇率,有许多争议。您怎么看?
茅:人民币只有两种汇率,损人损己的汇率和利人利己的汇率,世界上不存在损人利己的汇率。这就是我的核心观点。不可能美国压中国,使中国受损,美国受益。中国挺着不干,使中国受益,美国受损害。美国人反复说,你这个汇率是对你不利的。很多人以为中国是想损人利己,美国人也想损人利己,所以双方吵架。其实这是不懂经济学的看法。
事实上,汇率的利益是双方共同的。有一次,我在北京参加一个对话。诺贝尔奖得主克鲁格曼就说,中国的汇率很奇怪、很滑稽。中国利用这个汇率,大量出口,拿来美国的欠条。你出口了劳动力,各种资源,换得的是什么?现在有些变化,中国政府不买美国的债券,买其他国家的资源,矿山,森林、土地等,但是这个数量太大了。
两万六千亿美元美国国债,我们才用了百分之一。如今我们每年增加2000亿的外汇储备,有时一个月增加1000个亿,这个真是吓人的规模。而国内用了原料、劳动,什么都没有拿到。拿到一张纸,当然将来可能换成钱。但问题马上就来了,这么多东西没有产出,国内就供给不足,物价就要上升了。当然中国很大,问题一时看不出来。
记:前一阵《货币战争》的书很流行。
茅:货币战争的错误,是认为有一个损人利己的汇率。当然也有可能,美元是国际货币,欠的钱,要用美元还;要还债,就必须出口。美国不一样,要还你美元,就可以印美元。
记:美国的量化货币宽松政策不就是大量印美元吗?
茅:当然也要看到,美国并不喜欢走这条路。因为,美元要稳定,关系到他的国家利益。美国有这个办法,但不一定愿意印钞票。别的国家,出口的东西在世界市场上受欢迎才能换美元。美国不一样,可以印钞票。但如果美元不稳定了,就不能用作国际货币了。
记:可为什么说我们的汇率是对自己也不利。我们一旦升值,外汇损失不就马上体现出来了吗?
茅:问题是,你不升值,问题不是更多了吗?反过来,老早就该升了。如果不升值,不是还在累积吗?我们(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在贬值。2002年以后,外汇储备增加特别快,就应该升值。不要有巨大的顺差和逆差。我们出口这么多,人家一定要进那么多。我们国内供不应求,这就非常扭曲。我们出口这么多,造成国内需求不足。
记:但也有说法,我们是内需不足,才出口了。
茅:反过来也对,供给不足。所谓的需求不足,是大家不买。为什么不买,与价格有关系。汇率一个是微观上的东西,宏观上就是总的产出,是靠消费、投资和出口。现在消费不足,投资已经很大,还得出口。
到底哪个有道理。归根结底还是价格,价格决定人的行为。现在人民币价格很低,外需特别大。外需减少,国内的商品会降价,还是价格决定人的行为。
最大的幸福是自由
记者:您是不是觉得缺少一个理性对话的平台?
茅于轼:为什么骂我,主要说我是为富人说话。你为富人说话,不管说什么都是错的。你为穷人说话,说什么都是对的。中国是穷人翻身闹革命,这个印象一直在。我们是打土豪、分田地,穷人翻身得解放。所以为富人说话就错了,这也是社会的思维。当然,我们要改变财富分配,可以通过税收。但你为富人说话就错了,这才是中国社会的大危机。
记:对网上骂您的言论,您看吗?
茅:我从来不生气,有锻炼。“文革”、“反右”时比这厉害多了。再说也不要看网上很多东西,很多东西是“五毛党”写的。我收到很多信。读者也会有说,过去我接受不了您的观点,现在接受了。
记:一生觉得最大的幸福是什么,或者您的幸福观是什么?
茅:自由就是幸福。问题是,为什么会感到不自由。如果已经自由了,就很幸福。问题是有各方面的限制。一方面自由在增加,另一方面约束也越来越多。最大的幸福是,不光是自己,还有家,家是重要的幸福来源,单位的人员关系等,这都是和幸福有关的。内心的期望不要太高,就不会不满足。
(本报记者韩博强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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